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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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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这天,阳光明朗得刺眼。庄程提着香纸和祭品,跟在亲戚队伍最后,听着前面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庄思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跟一群小鬼头追逐嬉闹。
“庄思源!别跟小的一起闹,你都多大了还这样玩!”小舅妈数落着。
每年都是这样,大人们忙着修缮坟墓,孩子们在山野间撒欢。庄程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热闹,这两年却越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外公外婆的墓在临海的山顶,两座新墓并肩而立,面朝大海。
庄程和小舅几人一起折着金银元宝,小舅时不时瞟他一眼,欲言又止。
“……开年说的那个拆迁,补偿方案挺不错,但是我说那怎么行呢?”小舅摸着手中的金元宝,眼神闪烁,“那房子是老头留下的,都是回忆啊。小程一个人,不也要住么?就算小程搬走,我也舍不得就这样推掉,也不只是钱的事……”
(呵,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搬走吗?当我不知道是你们在暗中推动拆迁?)
庄程面上不动声色,手上的动作却快了几分。纸钱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响声,仿佛在替他表达无声的不满。
大舅妈和小舅妈轮番上阵,话题从房子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他的婚事。
“小程工作都挺忙吧?”大舅妈和蔼可亲地笑着,一脸褶皱,“但是再忙也该考虑婚姻大事,成家立业,得先成家才能立业啊。”
(屁嘞,小舅成家那么久也没见立什么业,就靠着外公外婆留下的房产收租,整天混吃等死。)
“我正想说这事呢!”小舅妈眼睛一亮,热情无比,“我们做舅妈的就该做这个主。我最近认识一个,条件非常好,有车有房,虽然带着孩子,但人家不要你买房,这不是能少奋斗好几年嘛。”
(为了把我赶出去,连倒插门这种事都想得出来?)
站在二老的坟前,他们知道庄程不会当面反驳,但每一句“为你好”的话,都让他想把心里的刀子甩出去。
他们说话时脸上关切的表情,眼底藏不住的算计,还有你来我往的配合劝说,都在透露一个信息:他该离开这个养他三十三年的外家了。
清明祭拜对亲戚们来说,从来就不是缅怀,不过是一起热热闹闹聚一聚,跟春节的区别只是做的事情不同罢了,心情都差不多。
祭拜完二老,庄程过去对大舅说,“我去给我母亲pk上香。”
大舅轻轻点头,“去吧,晚上早点来大舅家吃饭。”
拐过山头,喧嚣渐渐远去。庄程靠着年年抽高的松树认路,树旁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这是他母亲的坟,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按当地习俗,已婚嫁的女子死后不能入祖坟,也不受娘家后人祭拜。庄程母亲是未婚先育,算未婚嫁,按习俗可以入祖坟,但族人们宁愿违背习俗也要阻止她入祖坟。
当年为了这座坟,外公外婆几乎和全族翻脸。最后也只能在这荒山上给女儿修了个无碑坟,但好歹能让外孙知道去哪能找到他的母亲。
庄程跪下来,仔细铲除杂草,堆高坟头。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照在他新立上的纸板墓碑上:慈母庄晓默之墓,卒于19XX年7月11日,爱子庄程立。
照片里的女子穿着民族舞蹈服,笑容灿烂,眼神灵动。庄程盯着照片,这是他对母亲的所有认知。
外公外婆很少对他提起母亲,既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伤心。他后来从亲戚的闲聊中得知,母亲在他三岁生日那天出门给他买蛋糕,被急着赶去医院迎接孩子出生的司机撞飞。两个家庭从此破碎。
“妈,我来看你了。你走了已经三十年,家里很好,你不用挂心。给你烧了些纸钱,希望……”庄程说着外公每次都要说的话,很平淡的汇报,却突然如鲠在喉。
在二老的墓前,气氛热闹,他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可面对这座孤坟,他忽然喘不过气来。
“妈,对不起,我想念外公外婆……”话一出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抬手揉眼睛的动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庄程慌忙擦干眼泪。转身的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明桀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束白色的花。
阳光从他身后投下来,仿佛从天而降的上仙,优雅又温暖,让庄程一时恍惚,几乎要忘了两人的恩怨。
“你在……”明桀的目光扫过地上简陋的纸板墓碑,声音难得地放轻了些,“祭拜你妈?”
这语气怎么像在骂人?庄程心里吐槽,这个想法却莫名其妙地让他平静下来。
庄程继续烧着纸钱,没有回答他。
“你长得跟你妈挺像,是个美人。”明桀远远看到庄程的背影时,似乎在擦眼泪,心里莫名地揪紧,但是嘴上调侃,“你妈走了那么久,还伤心呢?”
庄程实在不想听明桀说那些不走心的话,“你怎么会来这里?”既有质问,也有些许好奇。
明桀打开手机递给他看,“找个地方。”照片上是个同样孤独的小坟,石碑上依稀可辨:明志浩之墓。
庄程看着照片愣了片刻。这个角度,这块石头……他仿佛想起什么,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山坡。他收拾好工具,“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诺大的山野只有两人脚踩在石头和野草上的声响。庄程感觉到身后明桀炙热的目光。
“这边。”庄程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条小径,“近一点。”
明桀因为惯性差点撞上去,不经意间的肢体接触让两人都是一愣。山风忽然变得燥热起来。
五分钟后,到了相片所在地。
周围杂草丛生,坟堆几乎成了平地,只剩下光秃秃的石碑被杂草淹没。明桀不久前经过这里,但并没发现。
庄程看看墓碑上的字,“这是你父亲?”
“嗯。”明桀少了些平时的笑容,“我父亲竟然和你母亲在同一座山头。真是缘分。”
庄程看看他,平静地戳破他的浪漫幻想,“这叫孤坟山,埋的都是一些无亲无故的人。脚下任何一寸土地都躺着别人的父亲母亲。”
还有一些有亲人却因为各种原因没人祭拜的坟。
明桀皱眉。想起他刚刚还在抹泪,如今说得如此平静,不由心疼,“不要说那么残酷的话。”
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的乱草堆,庄程开始用镰刀砍灌木。
“你干嘛?”明桀惊讶地问他。
“除杂草啊。”庄程看他几乎是两手空空地来,估计不知道这边的扫墓方式,不由庆幸自己手上有工具。
“这么多,”明桀面露难色,“别管了,修得了今年修不了明年,就让他回归自然吧。”
人死就死了,尘世间的事对他们都不再有意义,只有活着的人或痛苦或解脱。
“坟头如何,对死了的人没有意义,但是活着的人如何缅怀逝者,是对生者的意义。”庄程平静说着外公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他平日里不太敢想念他们二老,更克制着感情投入,但只是一句外公曾经说过的话,就让庄程喉咙苦涩。他一边挥动镰刀,一边不停抹眼泪。
明桀对庄程突如其来的悲伤不知所措,他最怕看到男人流泪。犹豫了一会儿,他也拿起铲子开始动起来。
庄程看着明桀收拾父亲墓前的杂草,想起自己年少时也这样修整过这座无人问津的坟。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和墓主人的儿子一起修坟。如明桀所说,确实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忙碌许久,终于把一片荒地修出坟的形状,明桀放下花束,站在父亲的墓前,神情莫测。
“我对我父亲大部分记忆都是他生意失败后借酒浇愁的那几年。”许久,明桀终于开口,“但是刚刚我想起一件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他跟我在海边玩,用小铲子在沙滩上建城堡。”
明桀想象过很多次,他要在父亲的坟前说什么话,大多是怨他,责怪他。唯独没想过,他竟然会想起了一件那么细小幸福的事。
郁结他多年的心结,瞬间解开了。而原因只是庄程说了那句话,让他修了一次墓。他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庄程感到欣慰,平日里的明桀阳光温暖,但那都是伪装,眼前的他,才是从内而外散发的阳光温暖。
也许,他也可以坦诚一点。
“我从小跟我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虽然他们很爱我,但我总觉得会随时失去他们,所以不敢太爱……”庄程的喉咙再次酸涩,鼻头发紧。两年过去了,他仍然没准备好面对他们的离去。
“你后悔没有早点跟他们表达你的爱吗?”明桀感觉心头闷疼,庄程的冷淡,是为了掩饰他对失去的恐惧吗?
庄程被言中,两行眼泪顺着鼻翼滑落,一口气闷在胸口无法排解。
明桀忽然伸手擦去庄程脸颊的泪。
这个动作太过温柔,让庄程一时忘了躲开。等他反应过来时,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皮肤上。
明桀收回手,自己也被自己的动作吓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山下走去,“走吧,再哭真成哭坟了。”
看着他的背影,庄程不禁想: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又欠揍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日照还高,两人下山的身影时而靠近时而拉开距离。山间飘着清明的香火气,不时看到修缮一新的墓地,以及还在等着亲人拜访的乱草堆。
两人都意识到,自己心里有某种东西永久地改变了。
“所以……”庄程主动开口问起明桀,“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桀脚步一顿,回头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换上那副玩味的表情,“怎么,对我感兴趣了?”
明桀和之前那些说要追求他的男人很不一样,一般人被他拒绝过那么多次,早就换目标了。明桀却在知道自己被付瑶骗后也没有生气,接二连三地追求他,给他造成困扰。
是因为明桀没有真的喜欢他吗?既然不是真喜欢,为什么要追他?
庄程知道明桀又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了,但是对待一个虚假的人,坦诚就是武器,他不会被明桀牵着鼻子走,“是啊,我对你很感兴趣。”他直视着明桀的眼睛,“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明桀眼中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变得深不可测,“如果我说,我的目的就是让你爱上我呢?”
“那我劝你换个目的。”庄程往前一步,几乎要贴上明桀,“你连真心都不愿意付出,凭什么让我爱上你?”
山风吹过,掀起明桀额前的碎发。他盯着庄程,忽然笑了,“这是在邀请我用真心追求你?输了的人会很惨哦。”
庄程挑眉,无声地问:你敢吗?
“有意思。”明桀凑近他耳边,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那你要做好准备,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他们两人都善于伪装,只是披着不同的面具,谁最先撕下对方的伪装,谁就是赢家。
庄程和明桀四目相对,山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响。这一刻,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真实与虚假交织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