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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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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自他空无一人的船上,在那条他常坐的大椅子上,在那堆拱着一颗黑珍珠的黄沙中,捡到这样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楚留香湖畔盗马,黑珍珠海上劫美。
他本该立刻骑着那匹神骏直奔关外沙漠,去救回苏蓉蓉、李红袖与宋甜儿,可途中,他却在渭水畔的一个小镇歇了歇脚。
此处不穷不富、不美不寡,普普通通,没什么说道;镇上居民和睦,不常有外人到来,见到他这样的陌生脸孔时,不少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玩耍的孩子们也偶尔会从他身边跑过,笑闹着回头瞧他。
饶是十万火急的时刻,楚留香也为他们的快乐而稍稍感到宽慰。
他牵着马,很熟悉这里似的在巷子中七扭八拐,很快就到了一户小院前。
这户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顶高过院墙,长长的椭圆形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楚留香的眉眼之间含上一丝笑意,他能想象黄澄澄的枇杷果结满树梢的样子,届时树枝会被压得弯下来,有一个人定会开开心心地抱着箩筐,把这些饱满的果实挨个摘下来,够不着的,便要跳起来去碰,却偏偏不用轻功,不小心被掉下来的果子砸到脑袋,也不过是哈哈大笑,自得其乐而已。
楚留香笑着叹了口气。他心绪平静了许多,便伸出手去敲门,一下、两下。他喊道:“梦今,快来给阿楚开开门。”
风不停歇。这小巷太深,竟听不见半分人声,只有树叶摇动。楚留香皱起了眉,再次敲了敲门,高声喊道:“梦今,你可在家么?”
他侧耳听了片刻,不觉已面色凝重,方才在街上的片刻轻松消失无踪了;可正当他要跃进院中一探究竟时,一个沉重又苍老的脚步声在门后拖沓而来。
门开了。
一位满面皱纹、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矮小的佝偻老妇人,眯着她那双已浑浊的双眼,抬起头瞧着楚留香,可没什么焦点的目光,又似是透过楚留香,看到天际去了。
她大声问道:“你是谁呀?来找谁呀?”
楚留香心口发冷,抱拳作揖,说道:“晚辈来找游梦今游小公子的。他原先住在此处,已是住了十来年,婆婆可知晓?”
那婆婆把耳朵凑近些,费劲巴力地听完,咂摸着嘴想了片刻,才大声道:“你找那姓游的后生啊?他走啦,走啦。”
楚留香的心高高地悬起来,他也不自觉地加大了音量,问道:“他何时走的?去了哪儿了?”
婆婆挥了挥手,说道:“没啦,没啦,能去了哪儿呢?”
一时间,楚留香如坠冰窟,只觉得四肢僵冻,胸腔一阵剧痛,竟不知不觉地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嘴唇抖着,好一会儿才问道:“他是怎么……怎么……”
他声如蚊蚋,那老婆婆一个字也听不清,又挥了挥手,便猫着腰,准备关门回到院子里去了。
楚留香此时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箭步踏回门前,一手挡住木门,急道:“晚辈是游小公子幼年好友,他未曾与晚辈留下任何……任何遗……他在此居住多年,婆婆能否叫晚辈进门,若是他有什么东西留下,我……我……”
说到最后,他竟声音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院中忽然传来噗地一声笑。那笑声的主人说道:“大名鼎鼎的楚留香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这场面可不多见呀。”
这笑声太过熟悉,楚留香猛地抬头;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下,是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石桌上摆着一壶茶,石凳上坐着一个人——面如冠玉、身如松竹,眉黛若远山,眼亮似秋星,长发懒束,腰佩长剑,端的一副漂亮的风流公子模样。
正是素有渭河月之名的游梦今,他十多年的好友,游小公子。
楚留香先是心里一松,一块巨石落回肚子里,笑道:“好啊你,许久不见,竟玩起这样一套来。”可话一说完,他又面露担忧之色,说道:“你……你脸色好苍白,你怎么了?”
游梦今还是笑吟吟的,刚要开口,却低咳了两声。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嗓,这才说道:“过来坐下,我同你说。”随后,他高声道:“孙婆婆,外头风大,快回屋去吧!”
孙婆婆木樗樗地觑他一眼,佝偻着颤巍巍地回到屋里了。楚留香牵马进院,闩上门、栓好马,这才坐到游梦今对面的石凳上。
名满天下、总能死里逃生的盗帅,坐下才惊觉自己手心满是冷汗。
游梦今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下茶壶,说道:“阿楚,你先喝口茶。”
楚留香拿起茶杯,不由得苦笑:“你越是这么郑重,我越是担惊受怕。”
游梦今笑着说道:“我都尚且这般自在,你不要怕。”
楚留香不得已喝了一口,这茶水暖热,色清味甘,细品之下却有柑橘香气,喝过之后,的确要比方才舒坦一些。
游梦今眼看着他放下茶杯,便说道:“我伤了肺腑,药石难医,怕是没几年了。”
他说得若无其事,可楚留香脸色一变,说不出什么话,好半晌过去,居然只能越过石桌,去握住他的手。游梦今的手此刻比他的还要暖和些,手掌相接时,楚留香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苦涩地说道:“我宁可你像刚才那样,说这是在戏弄我。”
游梦今没有说出受伤的缘由,他便也不问。
游梦今捏了捏他手心,说道:“香帅怎会被同一个人骗两次呢?”
楚留香并不接话,树叶簌簌地摆动,下一次结出果子来,许是太久太久的以后了。
游梦今见他情绪低落,便又紧了紧他的手,继续道:“孙婆婆无依无靠,是我让她以后住在这里的。也是巧了,今日之后,我本打算游览山河,不再回来,等玩够了,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作埋骨之处的,这才叫孙婆婆那样对来客说。”
楚留香一时悲从中来,不敢应他“埋骨之处”那句,只是摇头叹道:“那孙婆婆措辞也太……若是小胡来,他必定受不了的。”
游梦今忍不住笑,笑里又咳了两声,说道:“小胡不知道被高亚男追到哪儿去了,等他有功夫来我这小院,都该猴年马月啦。”
楚留香苦笑一声,见他又咳,不免急道:“梦今,你且留下来多休养一些时日,这江湖偌大,定有神医能医好你,你等我……”
“阿楚,”游梦今放开他的手,低声说道,“我已走访过各处名医,不过是最后再好好养几年罢了。人生最后的时光,一直等在这小院子里,又怎能甘心?”
楚留香便不说话了。他知道游梦今一向自由率性,又乐观天真;这处小院实际只是个固定的落脚点,平日里的游小公子便喜欢游山玩水,要真的叫他最后的年月蹉跎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简直就像用笼子困住雄鹰一般,使人扼腕。
可世界上有几个人,在知道自己的死期之后,还能这么平静?又有几个人在知道自己的至交亲朋的死期之后,还能这么平静?
游梦今喝了口茶,压住喉间痒意,移开了话题:“我的事便说到这儿罢。阿楚此番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不提还罢,刚听了这些,楚留香本打算只做拜访老友,再不做他想了,可游梦今也敏锐剔透,瞒是瞒不住的。
楚留香长叹一声,胸膛中更沉:“我那三个妹子,叫‘沙漠之王’札木合之子掳去了沙漠,我本想找你……”
游梦今眉梢一挑,却重复道:“札木合……之子?”
楚留香点点头,说道:“你可知道些什么?”
游梦今眼睛眨了一眨,忽然笑道:“香帅若是把‘本想找你’中的‘本’字去掉,我兴许还会说点什么出来。”
楚留香说道:“沙漠必然又干风又大,还有许多艰险,你的身子……”
游梦今唉地叹了口气,说道:“不是还有几年好活吗?我也按时吃药,用不着这么紧张。”
楚留香看了他多时,知道他看着好说话,其实心里比谁都倔,不由得又拉住他的手,嘱咐道:“梦今,切记不可乱来,不可逞强。”
游梦今笑起来:“好,好,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楚留香只觉得今天半天,要比过往几年叹的气都多。他叹道:“你今日必要和我细细说来,你这伤病的禁忌、用药,又如何休养……我们明日再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