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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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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唐]戴叔伦《苏溪亭》
开元六年,莲姿来到了长安。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是个烟雨飘飘的早春清晨,卖杏花的女孩挎着满满一篮子明黄的花朵,踏过青石板路上薄薄的一层雨水。早起的行人披着蓑衣或者撑着纸伞,穿过帝都的大街小巷。
那是个宁静且平凡的清晨,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莲姿就在这样的清晨来到了长安。
她牵着一匹瘦马,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披蓑衣,冒着那细密的雨幕,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她走得很慢,带着好奇的眼光四处观望,仿佛官宦家的高雅仕女出行一般。但是她并非那些久居深闺的少女。她背着一柄长剑,剑身裹在浸了油的鲨皮里。即使是当时的我——一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也能看出那柄剑隐藏着多么锐利的锋刃。
那是一柄杀人的剑。它一出鞘,必将血染天下。但它此时静静倚在女子的背上,如同一个高深的隐者,收敛了锋芒,惟余风轻云淡。
背剑牵马的女子与长安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相得益彰。
在开元六年那个细雨漫漫的春日清晨,莲姿来到了长安。一切本来应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却因为她的到来而天翻地覆。
“莲姿?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莲姿踏入长安的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接替她成为了十九阙的首领。此时江湖上的年轻一辈只知道有沉云静渊,不知道有劫火红莲。莲姿和她的传说已经化作时光的尘埃,消失在了历史沉重的一页下。
“你不知道么?莲姿是当时的江湖第一杀手。她背着一柄名叫‘劫火红莲’的剑,那把剑染血之后会变得通体血红,宛如嗜血修罗。莲姿每杀一人,都要在对方尸身边留下一朵花。她最美的时候就是她杀人的时候,飞剑如舞,清丽绝世。如果以花比喻,那么莲姿无疑是一朵红莲。”
“为何这样说?”
“因为红莲是盛开在地狱深处的,最美的花。”
——是的。我至今仍然记得初见莲姿时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毫发毕现。当时我十五岁,是流落帝都长安街头的小乞丐。帝都像我这样的乞丐还有很多,我们沿着集市行乞,在黑暗中厮打,挣扎着想要在这个冰冷又绝望的世间活下去。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十五年。直到我遇见莲姿。
那个细雨飘飘清晨,我躲在烟波桥下避雨。烟波桥那边就是东市。每到早晨这个时候,从妓院归来的客人就会乘着马车路过烟波桥。
烟波桥下是我家。
住在这个小窝好几年,我甚至能凭声音分辨路过桥上的马车属于哪位大人。那一天路过的是兰台令盛大人的马车。那架马车豪华宏丽,轧过桥面的声音低沉嘶哑。
忽然,马车嘎吱嘎吱的声音停下了。
我以为那是马车陷进了水坑里,最近常有这事发生。如果此时去帮忙推一把,很有可能得到大人的赏赐。一想到这些,我便高高兴兴地离开小窝,想赚些零花。
当我从河堤爬上烟波桥的时候,我明白我错了。那并不是马车陷进了水坑里,而是马车自己停下了。
拉车的两匹骏马不安地躁动着,喷着鼻息。马车前方五步立着一名女子。她牵着一匹瘦马,背着一柄长剑,在这样细雨飘飘的清晨,竟然没有撑伞也没有披蓑衣,任凭雨丝打湿她漆黑如寒鸦双翼的长发。
驾车的车夫挥舞鞭子,厉声问:“你是何人?敢拦兰台令大人的车驾?好大的胆……”
他的话没有说完。
再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那一瞬间,女子放开手中的马缰,拔出背后的长剑,纵步向前,高高跃起!
一个呼吸尚未结束,长剑已经劈下!
马车夫没有说完话。他倒下了马车,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发生了什么事?”马车中的兰台令掀开车帘,惊恐地向外张望。他是个肥胖臃肿的男人,一身肥肉几乎把车门都撑破了。
细雨冲刷着车夫的尸体。细雨打湿了女子的长剑。
女子登上车,向兰台令露出令人神夺的凌厉微笑:“十九阙。”
说罢,剑光闪耀,兰台令向后倒去。
女子站在车上,自上而下俯瞰着那堆失去生气肥肉,依然带着微笑。她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朵新鲜的明黄色杏花,放在了兰台令尸体边上。
接着她轻盈地跳下马车,向躲在一边的我说:“你都看见了?”
我自知无路可逃,只能点头。
她说:“我做事的风格,绝不留一个活口。”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十五年惨淡的人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奇妙的是,我竟然一点遗憾也没有。
她歪着头,又说:“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因为我没有害怕的理由。”
女子想了想,微笑:“虽然我一向不留活口,但这里是帝都,天子脚下。如果你发誓不把今天看到的一切说出去,成为我的同伴,我就留你一命。好不好?”
“当然好!”虽然我不怕死,但活着总比死了好。
女子笑得更加灿烂。她用刚刚杀过人还沾着血的手拍了拍我的头,像是在鼓励:“从此刻起,你就是十九阙的一员了。”
随着她的笑容,连绵的细雨停止了,天空中的阴霾裂开了一条缝,阳光无拘无束地洒下来,那么温柔那么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
“狗子。”
“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起个别的,怎么样?”女子的神情风淡云轻,仿佛刚刚她没有杀人,只是随性折了堤岸上的一根柳枝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杀气,只有淡淡的清香。
她掏出一条丝帕,擦干净剑上的血,把剑收回鲨皮的鞘里,丝帕随手扔在了烟波桥下,顺着流水漂向远方。
“就叫‘燕雨寒’怎么样?”
“好!”我点头,“那大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子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马,散步似的走进长安细雨纷纷的街道。
我听见了铃声,清脆悦耳。原来是女子的手腕上系着的银铃。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清越的铃声洒了一路。
牵马背剑的女子仿若一幅淡静辽远的古画。
“我叫莲姿。”
十九阙。
提到这个名字,江湖上有一半的人要惊讶,另外一半的人要胆寒。
十九阙是天下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少成员,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组织的,没有人知道它的首领是谁。
甚至没有人知道如何买通它的杀手。
没有人知道十九阙杀了什么人。
这个组织就像一个概念,人人都知道它,却没有人触及过它的实体。
十九阙的成员可能是当今的武林盟主,也有可能是一个平凡的客栈小二。
他们身份各异,过着与常人别无二致的生活。但是只要一收到首领的召集令,他们就会立刻出动,无论天涯海角,都会以最快速度赶到首领的身边。
然而束缚他们的并非是对首领的忠诚,而是对自己的忠诚。据说十九阙的首领会周游四方,和各种各样的人立下约定:
“加入十九阙,帮我杀一个人,然后你就自由了。”
“至于要杀什么人,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自然会通知你的。”
“你的一生只会收到一次这样的通知。”
“你问什么时候通知你?放心,在你死之前肯定会通知你。”
“你当然可以不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只要你无愧于心。”
就是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束缚了不知多少人的一生。
当然也包括我。
我当然会遵守和莲姿之间的约定。因为除了这个约定,我没有其他可以让我苟活于此世的羁绊了。虽然莲姿说我帮她杀一个人之后就给我自由,但是获得了自由的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不定会立刻跟莲姿订下又一个约定吧。
“那样也很好啊。”莲姿说,“人活于世,总是要有那么些牵挂的。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自己是‘活着’呀。”
“那么莲姿的牵挂是什么呢?”我问。
莲姿沉默不语。她眨了眨眼,看向雨雾中的长安。
“我的牵挂,就是和你们的约定。因为害怕自己再也没有活在世上的羁绊了,所以才会不停地跟人立下约定。我要在你死之前让你去杀一个人,所以这也是我的约定啊。”莲姿笑了笑。
那个烟雨霏霏的春日清晨,莲姿牵着我的手,踏遍长安的街道。
最后我们回到了莲姿的府邸,一间三进三出的宅院。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住在这样豪华的地方。
莲姿命令下人带我去沐浴更衣。
从没有被人伺候我,我感觉很新奇。那些漂亮的侍女姐姐给我擦身的时候,我很没用的脸红了。
换上一件干净舒适的衣服,我被领到花厅。莲姿正在喝茶。
“过来。”她向我招手,手腕上的银铃叮铃铃地响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我坐在莲姿身边,她把侍女端上来的杏花糕切成小块,放到我面前的瓷碟里。
“十九阙本来不应该干涉成员的生活。但是我有一种预感,”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你将会接替我,成为十九阙的首领。”
“为什么?”我满口都是杏花糕,含糊不清地问。
“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有着和我一样的眼睛。你也是一直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吧。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在世上飘飘荡荡,看见了繁华喧闹的人间。但热闹是别人的,你只有寂寞。”莲姿端了杯茶给我,“慢点吃,别噎着。”
“遇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和我一样的人。”莲姿继续说,“我在世上孤独地生活了这么久,为了活下去,不停地和别人定约。今天我终于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了。我们是如此相似。所以我决定了,决不能让你和我一样,过一辈子孤寂的生活。我要给你截然不同的命运。你会快乐地活下去,会遇见许许多多人,有你憎恶的人,也会遇见喜欢的人。你会和最爱的人厮守一生,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当你临死时回首一生的时候,你会骄傲地告诉自己:你并非孤单一人。这就足够了。我是为此才把你带来这里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嘴里都是杏花的香气:“可是莲姿和我在一起。莲姿并不是孤单一人啊!”
莲姿苦笑:“你虽然跟我在一起,但是你走不进我的心里。”
我的确从来没有走进过那个女人的心里。
我搞不清她在想什么(虽然许多人会说男人永远也无法搞清楚女人的想法),她也从来不和我分享她的心情。她显得如此神秘和缥缈,与人保持着难以言喻的距离感。有时她虽然就站在我身边,我却觉得和她隔着天涯。
但她的的确确是在我身边。我记得她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记得她的每一次微笑和叹息。我如烙印般将她牢记在心上,却走不进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