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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梦里梦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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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中的柳琼华睡得很不安稳,她一直在做梦。
一开始,她在阴暗潮湿的雨地里跋涉,忍饥挨饿,又冻又累,疲惫不堪,分不清方向,也看不见希望。雨水时而倾盆而下,浇得她睁不开眼,张不开嘴,想喊喊不出,想走走不动;时而淅淅沥沥,粘腻得触感如吐着信子贴身攀爬的冷蛇,让她从头到脚,不寒而栗。地面的积水在不断上升,她实在是走不动了,累瘫在地,眼睁睁看着雨水漫上胸口,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觉得自己就快溺亡了……她很孤单,也极害怕,她好像看到了提着药箱的柳郎中,又看到了须发皆白的老村长,好多从前柳家村里熟悉的面孔,她应该是向他们呼救了,可他们都冷冷地看着她,无动于衷。雨水还在不停地下,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人在用尽全力托举她,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可她直觉地断定,那就是她的爹爹和娘亲。“是娘么?”她好想仔细看清娘的样子啊!她努力地挺起脖子扭着头,执拗地想看清她那素未谋面的娘,哪怕是梦里也好,哪怕是梦里看上一眼也好啊……!突然,一双手拉了她一把,她终于能从泥水雨水中站了起来,她终究还是没能看清娘的脸,只能看着爹娘的影子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拉她的人是她师傅灵枢夫人,在梦里灵枢夫人也笑得很温柔,琼华拉着她的手,便有源源不断的暖流传递过来。可是很快秦九霄那个讨厌鬼就举着毛笔跑过来了,追着她不停的往她脸上画,她躲到东他就追到东,她躲到西他就追到西,她怎么都逃不掉,委屈至极,却死活都不肯掉眼泪。她看到了爷爷和灵枢夫人,她想向他们告状,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要他们替她撑腰,就算和他们讲了,他们大概也不会去责备秦九霄。突然秦九霄披着一个狮子头跑到她眼前,狮子眨巴眨巴眼睛,吐出了很多很多桂花栗子饼和枣泥山药糕,欠扁的声音魔音贯耳般传了过来,不停地说,你吃啊,你吃吧,求求你,帮帮忙,醒来吧……
画面一转,她好像又置身于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之上,这条路并不宽阔,路两侧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峭壁,她无意中瞟了一眼,顿时被那深涧下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那里有无数冤魂悲怆嚎哭,凄厉的哀怨声仿佛要把踏上此路之人全部撕裂。琼华胆颤心惊,踌躇着不敢向前。就在此时,令她又敬又怕的秦庄主,让她倍感亲切的灵枢夫人,对她十分爱护的爷爷,朗月清风般的周子舒,英气逼人的秦九霄,还有山庄里好多熟悉的面孔,他们都走了过来,如同看不到琼华看到的可怕景象一样,说笑着就大踏步地迈上了那条悬崖上的独径。
琼华想把自己看到的告诉他们,让他们三思而后行,可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终究只能眼看着他们依次从她面前经过,有说有笑的向前走去,琼华虽然害怕,却不愿与众人分开,还是大着胆子悄悄跟上。可是走着走着,独径上的天气就变得变幻莫测了,一开始还是晴空万里,忽然间就电闪雷鸣了,忽而又雨雪交加,最后竟变成了凄风苦雨,十分难捱。比恶劣天气更让琼华感到惊恐的是,走着走着,灵枢夫人不见了,秦庄主不见了,爷爷不见了,最后连九霄都不见了,好像只剩下走在最前面的周子舒在咬着牙坚持向前了,她看不见他的脸,可单是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就如同被重锤砸碎了一般莫可名状的心痛,因为她从未见过那般凄清黯然的周子舒,明明是神仙般的人物,却仿佛蒙上了两千层灰……
而此时此刻,现实中的周子舒就站在柳琼华的床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昏迷中的她。周子舒确实忘记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但他没忘记逃亡路上救了他的这个小姑娘。当初他被一口伤寒药苦醒,睁开眼便看到了这个落破得如同乞丐一般的小姑娘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端着碗,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惊恐地望着他,“她大概是想把那苦得要命的药扔了吧!”他再次昏过去前这样想着。他记得她是如何替他们隐瞒行踪,又是如何舍身取义,与父老乡亲决裂的。当师傅终于同意收留她时他是真的舒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救她于水火,让她过上安宁的日子,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师傅秦怀章转过头来就送这女孩儿走上了一条生死未卜的不归路。暗卫是什么?直白点那就是四季山庄豢养的死士啊!苦熬苦练方能独当一面,神出鬼没,出生入死,需要的时候义不容辞,不需要的时候连名姓都不能为人所知。如果收留她就是为了留着她有朝一日为山庄送死,又何必让毕伯以爷爷的名义收养她,又何必让师娘做她师傅!那是他第一次在心底里对他一直敬爱有加的师傅产生莫可名状的腹诽,他第一次意识到师傅除了表面上的霁月清风,也兼具着深沉的心机,虚伪的手段,甚至是杀伐果断的冷酷。
可他还是会为柳琼华鸣不平,为什么等待她的会是如此残酷的命运呢?就因为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可以随死即埋?!她明明救了他们,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报答么?当他看到易容后的柳琼华为救秦九霄没有半点迟疑地选择跟他一道去庙会,不顾自己安危舍身引开强敌,最后又奋不顾身地为秦九霄开路后,那种愧疚感逼得他不得不为她做点什么。他去求见师傅当面质问了,可师傅的话仿佛让他对人生命运有了新的领悟,师傅让他亲自来问柳琼华,她愿不愿意为想保护之人牺牲自己。她会怎么回答呢?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不是已经回答他了么。毫无疑问,柳琼华是愿意的,哪怕是对一而再,再而三戏弄她的秦九霄,她都能毫不犹豫地护着他,就不要说对她爷爷,对灵枢夫人了。
周子舒忍不住细细地打量这个小姑娘,自从回到四季山庄后他便没什么机会认真看过她,印象中还是那个一脸脏污,惊恐地瞪大眼睛的模样;后来就是被秦九霄画得一脸漆黑,红了眼眶的模样;再后来是易容成九霄,让他忍不住想揍上一拳的欠扁模样,直到今天,他才有机会在她昏迷时好好看清楚这个有骨气,有智慧,有忍性,有决断,一次次让他刮目相看的小姑娘,她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躺在那儿,苍白的小脸显得特别瘦消,嘴上毫无血色,若不是师娘亲自悉心照顾,怕是已经干得不成样子了。她睡得并不安稳,不用想也知道五脏六腑经脉受损有多难熬,就算不死大概也一直在鬼门关打转吧。师傅有时会过来给她输点内力帮她疏通经脉,又因她的情况太过脆弱不敢太过。后来这件事干脆就由周子舒代劳了。
此时周子舒一边观察着柳琼华脸上的细微表情,一边想着师傅对他说的话,这么个可敬可怜的小姑娘,他无论如何不希望看着她随时可能死在自己面前。师傅说,她的命运取决于未来的山庄主人,难道柳琼华的将来竟要指望那个不着调的九霄?!想到这儿周子舒自己都不禁笑了起来,如果要靠九霄,那还不如他自己来!也许……他可以让大家都好好地活着!对,只要他努力,他一定能做到!
找到方向的周子舒突然就豁然开朗了,他希望他在乎的人,珍视的人,敬重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他一身的才华才刚刚崭露头角,自然对把握将来满怀信心。他豁然觉得,九霄,琼华,师傅师娘,毕伯伯,甚至是四季山庄每一个人,也许都可以在遥远的将来平安快乐地生活着,他想起了在晋王府邸夫子讲过的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脩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与,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既然上天给了他一身天纵之才,那他必定要为在这乱世之中实现“大同”做点什么才能不负此生!
想开了的周子舒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期待明天的到来,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为生民立命,为万事开太平”的路正等待他走过去,当然还要带上九霄,琼华,师傅师娘,毕大伯,四季山庄的所有人……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柳琼华在梦魇中伤心难耐到无法抽离之际,突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她,“柳琼华,还不快醒来?庄主还没准你死呢?!”庄主?啊,对了,她已经决定做四季山庄庄主的暗卫了,庄主……,是谁?她蓦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正是那俊眉修目,顾盼神飞的周子舒!二人四目相对,都被对方搞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都忘了反应。然后,琼华就看见那原本就神采奕奕的一张俊脸突然绽放了层层笑意,他一笑,仿佛花都开了!她听到他说,“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叫师娘!”
周子舒的笑容太有感染力,琼华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就流泪了,因为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究竟得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同梦境中那般形容枯槁,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