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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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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四下杳无声息,而王归寝宫的一排丝绢门仍被烛光照的透亮。从正门进去,道路被一面镶嵌着巨大琉璃浮雕的墙壁挡住,左右两边空出两条走廊,地板上都贴着一层镜面一般平整的金箔。两条走廊都通向同一个地方,走廊的墙壁上用掺有仙术的颜料描绘着有关商王朝历代君主功业的壁画;画中的山林草木、云气雾霭好像都随着微风徐徐的晃动,太阳和灯火泛着些许光芒;百姓、士子、军人、大臣,还有历代先君都神采奕奕,就如同另一个世界仍活着的人。壁画下沿着墙壁整齐的排列着铜铸丹顶鹤站姿的宫灯,丹顶鹤细长的嘴上叼着一根树枝,树枝的一头点有烛火。于走廊尽头视野一下开阔,进入一间较宽敞的房间。在房间正中挨着墙壁的地方,有一大块几近人高的木制方台,沿着平滑台面上的涡纹刻痕,隐隐有几丝流火。王归就跪坐在方台上,面前是铜铸的桌案;背后墙壁上挂着七尊胸膛高昂、线条硬朗的奔马头银铸雕像,凹陷的地方都擦上难以褪色的墨漆以收敛银子的浮华。风公嬴照还有疾臣赴巳坐在台下的一侧静候,面前桌案上放着茶水和点心。
王归桌上摊着一册书简,书简的牍片如同是黄色的弱光凝聚而成,用灼红的弯曲银笔在书简上轻轻敲画,落笔的地方就顺着轨迹显出墨迹;如果凝视笔迹,就会感觉墨字好像是活的一样。在整个商王朝所及之处,恐怕也只能在商王的陨生宫中看到这种书简了。子归点点写写一会,就抬起头来,左手拎住书简甩了一下;书简发出微弱的铃铛声,卷起的书简被放到一旁堆积如山的简册上。王归看向已静候多时的两位臣子,问道:“妇嬴的身体无恙?”
“王后身体并没有疾病,只是有些虚弱,缺乏调理,”老妪答到,声音就好像风中的朽木摇曳,颤颤巍巍,“我已经送了些汤药,王上也可以令食医作羹食调理。“
风公追问道:“那会不会影响分娩?还有两个月生子,到了夏天会不会太燥热了?”
“请放宽心,老朽会尽力照顾王后。”老妪神情和蔼的点头。
“已经很晚了,就请老夫人尽早回家休息吧。”于是老妪与商王相互行礼,王归走下方台目送老妪离开。
“近日就可以出征。“王归一边不经意小步走向房间中心的一座香炉,一边说道,:”予已经决定让折方参战,只是还没想好商方应该让谁作统帅,照父以为谁去合适?“熏香堆积静止在山峦形的香炉盖上,好像山雾缭绕。王归用手拨动熏烟。
“臣以为不去合适。”
“老师……”王归面露不悦,转身快步回到台陛上的座位,颇有架势地坐下,说:“自先祖武丁而始,子姓公族诸国功勋赫赫,权势熏天。在过去百年里一边开垦荒地,征伐群蛮,修葺城池,招揽勇士;一边又结成群党,依仗权势向予商廷要求扶持。就拿予之叔祖父烈子说,先帝的时候就仗着是先帝的叔叔,从不上贡,还总是向周边诸国施加仁义,他要是自己出血也就罢了,动不动就上书替周边诸国请求减免贡赋,或是攻下蛮夷之地后为参战各方求更多土地,”王归左拳摁在铜案上,说到激烈处右臂向上一挥,宽大的袖子如同鸱鸮掠过,“天下哪有用国力济自己仁义的道理!”王归喘气,又望向一处烛台的火苗,若不是偶尔稍微颤动一下,橙红的火苗就像是静止似得,“之前讨伐人方也是,竟然未告知予一人,就擅自号召周边诸侯谋划伐人,幸好有人透露给我,予才及时派子结以商王之名主持战争。如果没人提醒我,怕是天下人连谁是商王都说不清了。“
风公敛住右手的大袖,拿起涡纹觯杯喝了口水,说到:“所以才不应当讨伐虎方啊,王上……虎方人,山君之身而人形,对山林了若指掌,藏匿于其中,搜寻百日都不得其踪影,又可以驱使百兽为战。所以昔日武丁讨伐虎方,最终双方却僵持百日而不得不各自罢兵。王这个时候进攻虎方,要是被战事拖住了怎么办。况且有东边嬴姓的诸国掣肘公族,他们应该一时不敢有不臣的举动。”
“不打破王廷和诸侯间强弱僵局,公族始终都会是我辈的心腹大患,嬴姓诸国势力太弱,不能长期遏制公族,所以予才希望让姒姓、姬姓的诸国一同威吓公族。” 风公啜水,王归语气略有焦躁的继续说道:“但即使如此也是权宜之计,要想彻底解决问题,要么使公族衰弱,要么使商方强盛,予总不能强行讨伐同姓的诸国吧。要使大商强盛,就需要更加庞大的人民,更加广阔的国土,不去讨伐戎狄,哪里弄来土地?前不久南方地动,不少子姓国房屋倒塌,人畜伤亡,这个时候不趁机吞并虎方,恐怕以后就不好说了。”
“大王所言是不错啊”,年迈的风公仰头眯眼望着王归说,似乎说话时还有所思,“可是大王想过没有,扶持异姓诸侯,彼时异姓诸侯真的会如大王所愿,去抗衡子姓诸侯吗?” 风公深吸气咂嘴,继续说下去:“如果真是那样,岂不是旧敌未破,又树新敌?老臣以为王上的策谋确实直中问题要害,但是风险过大,且不说伐虎过程中要顶住被公族谋逆的可能,如果伐虎失败,势必被天下诸侯所轻视。况且先前几代君主沉湎于酒色享乐之中而不知节制,对黎民索要无度而不知收敛,黔首间积怨甚重”,嬴照摇头,“如今大商本身并不虚弱,只是太平日久,人心多有些涣散,上情下达不通,官员懈怠罢了。大王想要强国,老臣拙见,未必就需要吞并蛮夷之地,也可着手整顿吏治,打击尸位素餐的士大夫,改革官制,使各地财物集中于王廷,政令畅行于四方。”
“照父言之有理啊,可是照父所说的也只是如何强国,可公族势力该如何?”王问。
嬴照左顾右盼稍许,两只手搭在桌案边缘,搓了搓手指,继续说道:“啊,这样,王不如广施仁德于诸国国人黎民之间,拉拢人心;嗯——但凡战事,没有可以违逆民心而取胜的,如果诸侯的子民都心向商王,诸侯就算有心谋反,也只能凑齐一团散沙,不足为惧;啊,当然只那么做是不够的,我们还应当去给予弱小的子姓贵族钱财,使他们与王廷亲近,届时我们再寻找罪名降低子姓大国的爵位,收回他们的部分封地;再或是勒令诸侯救济穷困之人,散其钱财。诸侯内得不到国人的同情,外寻求不到同宗的支持,纵使一腔怒火,也只能忍气吞声。大王以为如何?”
“善!照父所言甚妙!”王归拍手道,瞠目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是……”王归上身前倾,两只拳头顶在桌面上撑住,刻意拉长语气说话。风公似乎领会了什么,神色机警的看向商王。“只是讨伐虎方的诏令已经下达,贞象也显示应当出征,这……”
“商王——”风公照正色。
“不如这样”,王归急忙答到,“我们先出兵征伐虎方,同时着手准备依照父的谋略去解决公族的问题。毕竟朝令夕改,不是王道。况且如今内忧外患,形势严峻但时间窘迫,各方随时有可能作难。吞并虎方也是为了维持大商的强盛不衰。”王归说着,神思里浮出建立大业的欲望,但很快就被本能所遮过,只一瞬吧。
风公无奈叹气,自觉再拗不过,又只好重新振作看向商王:“必尽天极,衰者复昌。大王既然决意讨伐虎方,那么我们就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奋力将虎方彻底消灭,让其再无回天之力。话说回来,大王心中可有合适的将兵人选?”
商王子归神情严肃,略思考片刻,答到:“在有资格做统帅的公卿之中,予以为卿事权囚最善战而且为予所信赖,讨伐虎方的责任可以托付给他。还有,让折公带着他的军队接受权囚的调遣。“
“姒后之……”
“嗯?照父有什么要说的?”
“啊,没有”,嬴照说到,“老臣就再向大王举荐一位人才吧。”
“老师请讲。”王归在桌案上展开一卷简牍,看了起来。
“在宗伯下担任旅下士的虞招,臣曾经和他有一面之缘,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非常有见识。”
“旅下士?”王归抬起头,眼神惊异的看着风公,拈了拈上唇边的胡子,笑道:“这,老师觉得他能担任什么职务?”
“师长。”
“师长?”
“师长。”风公照点头,用老迈坚定的声音答道。
王归放下手中的笔,面带为难的笑容四处打量,但是并不说话,一会,坐在陛上的商王归手做揖礼状,笑道:“好,老师说是师长那就是师长吧。” 风公照欠身还礼,心中暗暗叹息,想到如果不是先帝子难沉湎于兴修宫室,弊病久拖不决,商方如今处境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玉蟾默默的扒在星罗棋布的夜幕上,商王的寝宫依然灯火通明,胸怀壮志且锐意进取的商王子归将和最为倚重的大臣讨论国事达旦。
翌日,于陨生宫的正殿之中,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王归肃静朝堂,向群臣宣布七天之后,商方登人十二万,战车两千五百乘,征讨虎方;折公率南方十七国登人七万,战车一千五百乘在虎夷境内与商方会师。到了出征之日,在陨生宫正殿前的广场,武士将七名呜咽颤栗的俘虏枭首祭旗,王归站在正殿中间一阶墀台,高唱商颂《长发》为征伐虎方的大军送行,最下一阶墀台上一千名乐师接过商王歌声,齐声颂唱:
“洪水茫茫,
禹敷下土方。
外大国是疆,
幅陨既长。
有娀方将,
帝立子生商……“
十二万身披铜革甲胄,头戴插羽兜鍪的武士分为十二师,刺着二十八宿的长旗如同几百条空中翻绞的黑蟒,大军掩在无数于风中挣动的旗帜中。两千余辆战车被披坚执锐的战士围绕,车上赤裸上身的武士击打竖立的战鼓,绘有云气纹和巽卦的大鼓每敲击一下便会唤来一阵遒劲的长风,重鼓声连连。商方大军依次穿过宫门前五条高墙夹成的狭长复道。商王子归攥住腰间的佩剑,凝望渐渐远去的商师。当最后一支队伍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沉了下去,以至于胸中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