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如梦》柔韧的利器

29、PAGETWO

　　2.躁狂

　　自打我从巴黎回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情绪的转变来自于你接的一通电话。其实脑子一转我就知道那是谁打来的，你的论文再一次没有被重用，这是你可以说好几年的心血了吧？

　　我承认，那天我的话有些重，忽略我一时情急飙的脏话，我只不过是建议你把时间多留给我，把精力放在生活里，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奖项上。

　　只是这么几句话，竟让你用锥心刺骨的沉默回应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因为这几句话而生闷气。

　　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对我在巴黎巡演中的经历为何都漠不关心？我遭遇了抢劫和枪击，而你对此却毫无反应。Coco、白衍和邱振赫都在朋友圈里发了长篇大论，不是我在瞎编或者胡说，虽然我确实这么骗过你。

　　直到我主动向你提起后，你才想着过来，漫不经心地问我一句：“那没乐器了，你们是怎么巡演的？”

　　我天，我真是不懂你脑袋里都装了点什么。

　　虽然心里想骂你，可好歹你还会问我，你还对我有好奇心，所以我还是回答你了这个问题。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经历了抢劫、亲历了枪击，我平安无事，我活了下来，你怎么就不能安慰我一句呢？我在生死关头绝处逢生，你为什么不关心？子弹从我头顶穿过，现场一片狼藉。我走出商店时都耳鸣，我真的很害怕，我需要你的关心，需要你给我安全感，你是我的恋人，不是旁观者啊。

　　这事发生之后，我心中的不满不断累积，这股无名之火就一直闷在胸膛。直至你又一次缺席我在House of Blues的演出，我的情绪终于找到支点爆发，我失控打了你。（那天我生气的点在于，它离你学校只有三英里，就连十分钟的车程你也不愿意给我，我还在我朋友面前找补，说你Lab有事要忙，没法来看我演出，但我喝多了你一定会来接我，结果我等到太阳升起都没有等到你。）

　　你没有还手，只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你很忙，以及你忙的原因，又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你的那些课题，最后的总结就是我不该责怪你。

　　你最后在甩门之前对我说的话是：“Yash，我真心怜惜你，因为你是我的另一半，所以我才跟你解释那么多。但你现在的态度既不正常也不健康。你发病了。如果你继续用暴力解决问题，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你的理智让我感到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居高临下的神情，像天使般遥远又不可及。

　　最可恶的是，尽管你那么义正言辞，我却在心底默默艳羡自己。我为你对待我的态度而沉溺，你连生气都好迷人。

　　难怪Coco要一直骂我是恋爱脑，没有出息。

　　你对于我有情绪上的变化本身就很难得，我把它理解为我们关系更近一步的讯息。

　　但我倒是希望你像我一样怒吼出声、失去理智，信口雌黄地随便说一点什么，把我打你的那一拳还回来。（你虽然忙到没空驱车十分钟来见我，但你还是会花至少一个小时待在健身房里，你不能浪费你练的那副好身材，跟我打架打赢了好歹也是个身体上的殊荣，能缓解你的奖项焦虑。）

　　当时我就很想跟你说：“请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交谈。”看到你生气时的样子很快我就后悔了，不过那天太累，我吃了你做的咖喱饭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我想道歉你都已经不在了，给你发消息…

　　哦，不好意思。那天早晨就拉黑了你。

　　之后你开始对我完全封闭，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不再和我主动搭话、闲聊，更不再与我有亲密接触了。我抱你你会挣脱，亲你更是会用弃如敝履般的眼神盯我，就好像我是个瘟疫。

　　更别说再进一步了，对着你胴体手/淫你都会很快丢给我一条裤子让我赶紧穿上，并且问我：“这是干嘛？”

　　干嘛？我也不知道，可我真的不想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还需要靠春梦来缓解我对你的生理欲望！

　　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的梦里有多性感多迷人，你很强硬，相较以往会掀开我的睡衣，亲我的口口，吸咬啃，不过第二天起来我那里真的有印子，可你依然不怎么跟我说话。

　　你从我们的爱里搬走，可我依然驻守。

　　我们变成了同床共枕的室友，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洗碗的搭子。以前你只是对我那些疯狂示爱的举动不置可否，而如今，是完全不回应我了，甚至厌恶我了。

　　我在你面前唯一的特权，就是趁着打呵欠的功夫，透过昏暗的壁灯，欣赏你宽阔的脊背。

　　如果那天你有心事或是心情不好，睡觉时的背部肌肉会骤然收紧，看着你以手臂和双唇撑起的睡意的气泡一点点涨大、破裂，弥散在空气里，我感到很幸福。

　　是的，我只有这种特权，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小气了一点？

　　我在爱情的苦海里挣扎，闭上眼睛假装无事，却仍不能平息心中的躁动。除非你愿意拔出那把穿胸的利刃，让我死个痛快，否则我会继续苟活在这场无休止的折磨中。

　　不好意思，跑题了，明明是检讨我自己的问题。

　　因为太困熬不住，我在酒店睡了一觉，醒来又是个暗夜。

　　窗帘拉着，房间暗影憧憧，根本分不清时间在以何种方式流逝。

　　我本想在昨天死掉，却连这个愿望都让我搞砸了。

　　刚刚做了个梦，梦到我不止一次对你发火。第一次是在我确诊双相情感障碍那天。我们本来计划去露营，露营工具我都准备好了，偏巧李医生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holy…（这里再吐槽一下，你介绍的这个亚洲医生真的很啰嗦，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是不会选择成为他的患者的。）

　　我承认我没控制好情绪，但去过医院之后我是真的没有心情再去露营了，你就跟听不见我说话似的，依然带我去了露营地。

　　到那之后我就很生气，刚下过雨，场地都湿漉漉的。通常那种潮湿粘腻的天气人的心情都不会太好，听着旁边人的说话声音我就更烦了，尤其是满地乱跑的白人小孩，一瞬间想杀了他们的心都有。

　　我搭帐篷的时候就已经不开心了，你根本不尊重我，我生病了你还装作若无其事，还支使我干这干那？精神疾病不是感冒，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Bipolar Disorder，我患了思想的癌症，你怎么能那么镇静？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你就没有？

　　那天明明热得要命，你还非给我倒什么热水？热水就算了，你为什么都不提醒我一下再喝？这水差点没把我烫死。我泼到你身上也是情有可原，反正你又没怪我。

　　不过后来，我也还算开心，你用你的身体书写我的身体，我才发现你手掌心也有一道很复杂的、白色的疤痕，跟我嘴角上的类似。

　　看样子已经有好多年了，但是那时候太爽，忘了问你它的由来…

　　算了不说了，我又跑题了，我是要跟你反思自己的。

　　你没错，你怎么会做错呢，只怪我自己，全都怪我，是我搞砸了一切！搞砸了你！也搞砸了我自己！

　　自我生病后，生活就陷入了糟糕的循环。白天抑郁得无心言语，夜晚又活跃得灵感涌动。整夜蜷缩在我创作的小房间，你早起做早餐时，我才出来。与其说是你不和我沟通，不如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在一起。白天你工作，我睡觉，晚上你睡，而我开始创作。

　　说是创作，不如说就是在那个暗无天日、贴满隔音棉的房间乱弹琴。药物让我没有兴致用行动来表达感情，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爱中迷失自己。对你那些浓烈的情感被药物分解，我也不知道消散到了什么地方，可能是在血液里，可能被我排出了体外，迷漫在空气里，不过大量的，还是被我放进了旋律里。

　　那段时间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唯独我的创作欲呈几何式增长。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你让我们各自冷静一段时间，但我不会真的就在爱里彻底迷失。因为我的爱是无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抱着不会被回应的期待而展开。现在的状况再差，无非就是回到了我以前熟知的领域里。

　　我最喜欢的诗人佩索阿给奥菲莉亚写过：「那些真正相爱的人并不写信，因为信件读起来更像律师的申诉书。」

　　相爱的人不会如此精细地考察彼此，更不会像审判时的被告那样苛求回应。可我们并非相爱。幸好如此，我可以在信里信马游缰，论断自己的荒谬和偏执。

　　在这段感情中，我既是唯一的被害者，又是唯一的被告；原告也是我自己，这场自导自演的审判，始终与你无关。

　　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我也是经历过一段时期的挣扎的。

　　我之前曾反复陷入一种妄念：也许我只是爱上了爱你这件事，而非爱你这个人。

　　虽然…你从没说过我好看，不过我自己知道我也算是小有姿色吧？自高二你被保送后，我收到的追求突然多了起来。她们可不像喜欢你的人，只敢在暗处偷看或者在你出现的地方聚集成一团、围绕着你的话题窃窃私语；她们勇敢主动，会为自己的爱恋而施以行动。

　　也正是因为她们，让我得以反思一下自己。

　　阮煜穹也问我：“如果你知道你喜欢的人永远不会回应你，还会这么执着吗？”

　　当下我确实犹豫过。那时我可没那么通透，比起暗恋，我更希望我的爱有所回应。所以…你知道，那时我疯了一样在你的世界里留下痕迹：在你朋友圈点赞，跟许多你不甚了了、只加了你□□的高中同学一样，在你空间留言跟评。

　　最极端的可能就是刚上大学期间，刻意去少院和你爱吃的食堂制造偶遇。

　　每日都像个赌徒一样，期盼与你有哪怕一刻的眼神交汇，就这一瞬也足以让当时的我精神高潮了。

　　有一次我还真就在少院碰到了你，跟阮煜穹一起。阮煜穹你一定有印象，他也是少院的，你们以前物竞经常碰到。他拉着我跟你打招呼，还把我介绍给你，说我也是镇中的，跟你算是同届，还恬不知耻问你，对我有没有印象。

　　你摇了摇头，眼神茫然。你很礼貌地问我叫什么名字，仿佛我们从未有过交集。

　　那一刻，我只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燃烧，盛气和羞耻交织成一种令人动荡的冲动——你曾捡到过我的笔记本，还特意来我班级门口找我广播失物招领。我当时就庆幸还好我争取当了广播站站长，要不是有这个头衔，我都没办法和你展开一次文学性爆炸式的对视。

　　可你根本不记得了。

　　我那时真想一把抓住你的领子质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在学校里也不算是个无名之辈吧，就一点都没在意过我吗？”但最后我却只能尴尬地说了句“那有空约饭”，就拖着阮煜穹狼狈地逃走了。

　　这次偶然的会面让我意识到，我必须对你忠心、必须对你纯洁。因为太爱你，所以我只能接受自己对你的爱必须美好。不能掺杂任何恶劣的情欲。所谓美好就是它不淆杂奢望，而某样东西一旦沾染欲望就会变得丑陋。我的灵魂太固执。

　　就像现在这样。它让我变得面目全非，贪婪、嫉妒、虚伪等恶劣情绪像魔鬼一样在心底盘踞。但这份情感，并不是纯粹的爱，只是一种对自我欲望的追逐。我以为自己在爱你，实际上却是在妄图填补内心那个你所代表的空缺。

　　我把所有的注意力、情感、行动寄托在你身上，只为了唤醒你对我的关注。可所有这些努力都玷污了我爱你这一纯洁的初衷。

　　爱你不过是我命运中的一环，一个被虚幻编织的必然结局。这份爱从未真正和你有关，它只是我与自己灵魂的长久角力。

　　而你，Bay，不过是这场宿命之战的旁观者，廓然见证着我的狂热与堕落，却从不曾真正坠入，你可以在你任何想抽身的时间点全身而退，雾散无踪，不惊花影。

　　命运之轮仍在转动，我依然被困于它的奇异点，爱着、恨着、痛着、幸福着、挣扎着。

　　如今，我的生命油尽灯枯，死神已在我耳边低语着准备随时给我下发死亡判决书。可即便如此，只要我还在世界上一秒，那些想让你的心为我颤动的瞬间，仍是我执念的起点。即便我深知再不会有回应，我仍固执地渴望着。我无法告别过去，也不愿放手。

　　在那之前，在一切终结之前，我不忘给你发条消息。是，我现在还活着，苦撑着自己的身躯，为你写下最后一封信。

　　【今晚不回来吃饭。】

　　按下发送键，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陷入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