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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通知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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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大后问过妈妈,为什么她们家有那么多亲戚?大舅,二舅,小舅,还有大姨,三姨,小姨……妈妈说那个年代生孩子就像母猪,一窝一窝地生,他们这一窝生了七个。
她很讨厌这个形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记着,也许讨厌的东西就是更难忘掉。
寒暑假小孩们会被送回老家玩几天,那个时候的二鱼已经成为了一群小不点中的孩子王。她妈妈的辈分在大人中算大的,她的辈分在一群小孩中也就比较大。她长了一张大人稀罕小孩亲近的好脸蛋,童话故事和动画片里的情节又通通记在她的脑海里,每天都能从中拎出一个玩游戏的好点子,小孩们都围在她身边,“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在他们眼里,她就像天边那颗小太阳,周身散发着无所不能的光彩。
二鱼插着腰站在人堆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莫名联想到公园那个臭池塘里的锦鲤,它们争先恐后抢游客撒下的吃食时睁大的眼睛和不停开合的嘴巴。
某一天,他们聚在一楼的大客厅里,享受着又一个慵懒的午后。二鱼手里拿着遥控器,在那几个固定的动画片频道调来调去,却无一例外都是在放西游记和喜羊羊灰太狼,她不太想看,把遥控器丢在一边,小孩们趴在她周围犯困。她抱着腿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看虹猫蓝兔。”
二表妹靠在她胸前,把整张脸都埋在她大腿上,瓮声瓮气地说:“可是电视现在没有频道在放诶。”
大表弟嚼着桌上一大袋子的桂圆干,含糊道:“我也想看虹猫蓝兔!”
三两个小孩呀呀地鹦鹉学舌“我也想看!”“我也想看~”
二鱼视线转移到了表弟身上,表弟以为她也想吃,嗦了嗦手指爬去给她倒,倒了一大堆捧在她面前,但是她摇了摇头把那双手推开了。她讨厌一切果干,也讨厌小屁孩粗鲁的吃相。
她提醒自己下次吃零食时一定要注意,不能像表弟那样那么难看地吃。
大表弟于是把一大堆桂圆干直接堆在桌子上,继续有滋有味地吃着。
二表妹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有点恼怒道:“都说了现在频道没有在放——”
“那个……”每次寒暑假小孩扎堆,桦就会被挤到最角落的地方,她老抢别人东西,大家就不爱跟她玩,她喜欢挨着二鱼,可是二鱼身边的位置早已被抢占一空。二鱼冷眼看着她缩在角落里,从来不出声让她上前来。二鱼越耀眼就衬得她越卑微,这样的发现让二鱼心里隐隐产生了报复的快意。
她突然出声打断人家的话,又半天没下文,二表妹不耐烦地问:“你要说什么啊?”
“我姐姐房间里有虹猫蓝兔的碟子,她房间也有电视,我们可以去她的房间看。”
“你怎么不早说?”
“那走呗!在这里好无聊!”
小孩们跳起来,二表妹已经下了地,两只手拽着二鱼的手臂要把她拉起来。大表弟把桦推到最前面:“你带路!”
桦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我不知道我姐姐在不在家……”
“那不是你姐姐吗?一个电视还不给看?”
桦又不说话了,她和她的姐姐关系并不好这种事情,她的面子不让她说出口。
“诶呀快走快走,”小表弟推搡上来,小声说,“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你姐姐出门了不在家,我们快趁现在去。”
大家都围在门口了,桦回头看了看,这会儿是赶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在前面带路。
她走的时候往桌上的桂圆干堆猛地抓了一大把,大表弟“诶!”的一声,她边跑边回头做了个鬼脸。
二鱼的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他指着那家伙转身冲她撒娇:“她这人怎么这样!好贱!”
二表妹上来抱着二鱼的胳膊冲他做鬼脸:“谁叫你不收好,被人偷吃咯。茜茜表姐我们快走,别理他了。”
大表弟又“诶”了一声,看到大家都要跑远了,咬咬牙飞快地跑回去把那一大包桂圆干都揣在怀里,又飞快地跑上去缀上他们。
上次来这个房间,二鱼还是被赶出去的那一个,那时她还和这群小朋友们差不多高。现在她被这个房间主人的妹妹光明正大地带到了房间里,又被簇拥着坐到了床的最中间。
桦走在前面,好不容易占到了二鱼旁边的一个位置,结果大表弟冲上来一下把她撞到了地上,哼的一声一屁股坐了她占好的位置。她又痛又恼,站起来要跟人理论,结果那边鼓捣碟片机的人又叫她:“喂,你姐姐这个机子怎么用啊?”
她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才耷拉着脑袋走过去。其实她也不怎么会用这个机子,但她的面子不让她说。
小朋友们在桌边分零食,有些手闲的这边摸摸那边看看,二鱼叫他们:“都坐过来,不要乱翻大姐姐的东西。”
桦一个人在碟片机前乱按,勉强开了机,把碟片放进去后却显示不出画面,她愤怒地伸手对着机子抽了一巴掌,那样子不知道是把机子当成了谁在抽。滋滋两声,雪花过后电视却真的开始放映起来了。
“能看了!喂,能看了!”她大声叫着,大家又慢慢围了过去。
虹猫蓝兔是二鱼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漫之一,她看着看着就入迷了,全然忘记了这是在表姐的房间里。小朋友们没人管,瓜子壳、包装袋丢得到处都是。
一集正演到紧要出,木门嘎——地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二鱼恋恋不舍地把头转过去,视线还停留在屏幕上,听到她的表姐尖锐地叫着:“你们来我房间干什么?!”
“是她!”大表弟推了一把坐在地上的桦,“是她带我们来的。”
桦正要站起来,被他推得一个踉跄。
表姐愤怒地转向她,眦目欲裂:“你干嘛啊?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带他们来我房间干什么啊?!”
“你房间有电视……”桦还没说完,表姐跨过地上一片一片的垃圾,已经冲进来抓着她的胳膊,咆哮道:“滚出去!带着他们从我房间里滚出去!太过分了,我要去告诉爸妈!”
桦也被她的激烈情绪给影响了,她不明白,不就是进了一下房间吗,为什么要对着她发那么大的火?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对着她发那么大的火。她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大声地吼回去:“你告呗,谁怕你啊!你现在就去,反正爸妈现在也不在家,你去告啊!”
小孩们被她们俩的高音量镇住了,缩在一边看热闹,二鱼推了推他们,小声说:“先出去,动作快点。”
尖锐的叫骂声被关在门内的时候,她们的吵架内容已经不堪入耳。二鱼带着孩子们下楼的时候,隔壁路过的阿婆还顺嘴问了一句,姐妹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只有二鱼后知后觉的,整张脸都变得惨白。
不是她想让她们吵的。
后来几天她想去她们家看看,可是身体不听使唤,总是找着借口不愿挪窝。偶尔回忆起她们吵架时咒骂的那些话,有一个声音混杂在其中,像夏日汽水里好半天才悠悠浮上来的泡沫:“你去干什么?去让她们也像这样来骂你吗?”
二鱼抓着被子的手突然一缩,然后慢慢的,慢慢地不动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很黯淡,充满恶意。
暑假结束后,小孩们被大人接走了,二鱼却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孩子们牵着她的手跟她说再见的时候,她才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对方的长相,又抬头看看他们父母的长相,但是贫瘠的知识库构造不出来她自己父母的模样。
他们走的时候桦没出面,她知道那群跟她抢姐姐的讨厌鬼们终于要走了,在自己房间高兴地欢呼,隔着好远都能听见。下午,外公坐在客厅看戏剧,二鱼没抢到电视,坐在他旁边翻着一本字典。桦突然跑进来,抱着一袋瓜子,砰一下摔在她身边的沙发上。
“那群家伙终于走了。”桦冲她笑得很灿烂,“茜茜表姐,吃瓜子。”
外公从电视那边转过头来,看着她们:“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桦倒了一大把瓜子捧给她,捧瓜子的动作像捧着桂圆干。二鱼机械地伸手接过,先递给了外公。她看着桦眼角还未结痂的伤口,沉默了很久很久。
外婆给她背上崭新的小书包,告诉她,她也要去上幼儿园了。二鱼上学晚了两年,区别于小朋友们被声母韵母、阿拉伯数字围绕的生活,二鱼拿着那本新华字典,乐此不疲地读着安徒生、格林童话、伊索寓言,和数不清的只看了一点点就再无下文的动画片,她关于童年的回忆,就只有这一段时光最艳丽。
外婆怜惜地摸着她金灿灿的小脑袋,一开学,二鱼就要直接去上中班的课程了,她有点担心小孩会跟不上,所以放学后总会给她买一些小零食哄她开心。二鱼抓着零钱在小卖部的货架上挑挑拣拣,感受到早前她对于大表姐的羡慕在外婆的爱护下慢慢地愈合。通往家里的泥土路不再像之前那么漫长,她吃完手里的零食,家就停在了她前方不远处。
她终于开始想象书里说的,“幸福”是什么模样。
她人生中最早接受到的谎言,就是从那些童话中来的。它们告诉她幸福的模样,却没有告诉她,幸福的关联词,是痛苦,是糖衣内包裹山楂的糖葫芦。你尝到了幸福,你也迟早会明白痛苦。
中班、大班、学前班,在她从幼儿园毕业的那一个暑假,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她们家。她有着和二鱼一样的金发,一样的大眼睛,只是看起来很疲惫。二鱼惶恐地站着,女人摸着她的脑袋,对她的外婆说:“都长这么大了。”
女人说来接她回家,但是在往后的岁月,那个家却是她绝大部分痛苦的源头。她猝不及防的,收到了宣告自己童年终结的通知单。那时的她,甚至还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