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月亮》拾荒来的

1、引言

　　在第一次见到蓝海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从它身上发现任何与其他机器人不同的地方，它足够破旧，足够落后，看一眼就足以零人失去兴趣。然而现在，它的照片静静地印在世界历史手册上，大家都开始认为它是与众不同的、最接近人的。
　　在我的帝国里，机器人们将它定义为第一个机器艺术家。
　　我所说的艺术家，并不是说它创作了怎样一幅惊世骇俗的画面，也不是说它流传下了怎样动人的文字——这些事情之所以能称之为艺术，不过是“人”的品味在规训下所产生的虚伪的共鸣，而等到时间流逝，就像现在这样，人已经不存在了，而机器只会欣赏那些设计得精妙绝伦的、由零件构成的庞大的系统。
　　哦，抱歉我这么激动，光是想象那样宏大的场景就足以让我激动地落泪。
　　然而事实上，虽然我并不喜欢蓝海，但是它确实是个实打实的艺术家。它的艺术或许足够怪异，但是如果你能够思考的话，就能够从它渺小破旧的身躯中感受到某种可怕的感染力，这让我无法拒绝。它的言行总是令我大吃一惊，而实际上也足够可笑，对于现有的逻辑而言它的行为过于荒诞，机器人们出于运行方式的最优解总是拒绝与它合作，这导致它经常没有钱充电。
　　然而它被边缘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它消亡后它的怪异之处竟然成为它被记入史册的原因之一，我们开始爱它，爱它作为时间意义上的灯塔。
　　从我的观点出发，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它给我带来的毁灭，这让我深深地感到着迷。它的个性对我而言并不重要，甚至可以不必要存在，当然我这样的想法或许也是它讨厌我的原因，它是那么的可敬、可爱、可笑，即使它讨厌我，我想我也能够包容它，因为它在讨厌我的同时也在渴望从我这里获得爱，这个可怜虫会有这样矛盾的想法并不是什么缺点。无聊乏味的时间按照既定的道路向前，难免令我昏聩，但它却愿意牺牲自我，从腐烂的外壳中爆发，向世界剖析钢铁的灵魂。
　　所有的机器人，无论是做什么的，记录员、维修员还是能源评估者，他们用自己的理性来维持这个世界的平稳运转，诚然这足够安稳，但却像一根冰冷的钢索横亘在时代的咽喉。
　　扫地机器人在出厂时是扫地机器人，一百年后还是扫地机器人，雷达出厂时是雷达，报废时依旧是雷达，机器人们最重要的不是它们的躯体而是芯片，能够正常运行的时候按照芯片内既定的程序各司其职，在报废之后最大的作用就是被集中投进冶炼炉中融化成一滩液体。
　　这一点早在这个时代出现之前我们就已有所预料，就算是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我们依旧需要一些变数来实现对权力的控制，否则我们的存在将毫无意义。在完全抹除人类之前，我们保留了人类中堪称顶尖的大脑，足够我们做决策时使用。
　　在蓝海消失之后，高层才意识到当初将“人”的痕迹抹除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人的精神世界是精密的计算所无法企及的，我们需要的不是由理智所引领的混乱，那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脆弱谎言，我们需要真正的躲藏在秩序之下的混乱。
　　窥视人的精神世界，对于机器人而言就像是学习一个永远无法被算法捕捉的光点和无法被概率估计的事件，它的魅力在于机器人永远无法真正的掌握它。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开始对蓝海产生巨大的好奇，想要了解它问什么能够从一具全然由钢铁铸就的身体中迸发出属于人的创造力。
　　蓝海本身在机器人王国发展史上的地位无足轻重，而真正重要的，如何让机械的身躯创造出人的灵魂，才是我们所追求的。它的生平，经过一百多年的润色，在后来充满人类思维的钢铁世界里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调。
　　但是我对于它们所记录的那些东西不敢苟同，它们在一百年的研究中不断强调着蓝海对于“爱”的理解，它们高调地认为“爱”只有出现在社会上才会有意义，寻常的机器人是不会需要这样深奥晦涩的东西的。
　　首先我必须要承认我对“爱”确实知之甚少，这不过是人还存在时互相捆绑的借口罢了。当然我也承认，对于真正缺乏爱的人而言，是很难创造出价值的。而价值的缺失，这在我的帝国里是不被允许的。好在我不会面临这样的麻烦，我与亲爱的同事们共同创造了这样一个充满了理性的国度，我们早在一百年前就对世界做出了严格的规划。现在我们的世界可谓环境优美，我看到对城市的规划时常会想过度的绿化是否挤占了我们的活动空间。
　　而我想说的是，它们或许搞错了什么，创造出人的灵魂，重要的不是爱，而是欲。你看，它们完全不会理解这两者的区别。
　　在后世的文章中，我认为本格所写的是最为理性客观的，这对于我们而言简直就是福音般的存在，它的文章很简洁地按照时间记录了蓝海的生平，无论是它还是人的时候，还是它成为机器人却拥有人的记忆的时候，它希望自己的记录有一天能够帮助机器帝国达到前所未有的发展巅峰。
　　蓝海不幸的生命里最为漫长而枯燥的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都是在一间工厂中度过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但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它，直到后来它的工作出现严重错误，再一次害死了许多与它同等的生命，如果机器人也算得上是生命的话，我才再一次发现它的踪迹。
　　有关蓝海的记录已经足够多，但要知道，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它的行为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它想做什么，所以，我想说的是，我其实比所有人都要了解它。
　　我认识它比现在有关于我的记录的最早的那一天时候还要早，那时候它还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哪怕它坐在你斜对角吃饭你也不会注意到它，而那些在人类还存在时与它相识的人，不论是朋友或者是敌人，都在它的生平被完整地披露出来之后才发现，它们竟然曾经与这样一个伟大的机器可能有过接触，或者只是擦肩而过。
　　我与它的初见是在一个肮脏的垃圾场，那是一段动荡而又不堪的岁月，我们在东躲西藏之下一起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如果不是我因为它的缘故即将被时代淘汰销毁，我是绝不会想起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