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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往事 ...

  •   (一)往事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三胞胎里最多余的、不受待见的哪一个。

      很小的时候,我还没有常驻医院,我们其实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三胞胎,自然应该用同一种东西。
      这些东西的范围很广,不仅仅是衣服、鞋子、书包、水杯、餐具等日常用品,在母亲略带病态的安排下,房间、床铺、发型、爱好、乃至情绪……我们共享了你能想像到的一切。

      在当时,我们还会和大人们一起玩一个很经典的游戏,猜三胞胎谁是谁。

      现在,我长得和他们已经没那么像了。但在小时候,只有关系和我们极其亲密的人,才能分辨出来三胞胎谁是谁。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是最好认的。

      瘦弱的体型、略显苍白的脸、隐隐柔和的面部曲线……在亲切又略带同情的目光里,我局促不安,被点出来后,不得不站出来,到旁边去。

      可宫侑和宫治就不好认了。那么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机灵地耍诡计。
      他们互相学着彼此说话的口吻、叙述那些看起来只有彼此知道,但实际上已经互通过的故事……他们扮演得十分高明,那些自作聪明的大人都跌了跟头,但满室都是笑声。

      我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着。他们互相击掌,露出一模一样的得意笑容、他们一溜烟地跑到妈妈面前,撒娇卖痴。他们一跑开,这里就没有其他我熟悉的人了,我害怕地抖了一下,向妈妈那边走去。

      爸爸在书房谈事,我穿过都是主人和客人们的妻儿的客厅,妇孺们或坐或站得分散在各处,身上的暖意和香味把空气烘地暖暖的。

      我到的时候,宫治刚好在和宫侑说悄悄话。

      这算是三胞胎的特殊感应,明明隔得那么远,我还是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我的哥哥对另一个哥哥说,“要不下次别带阿乐了,她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话其实没说完,因为他们看见我了。

      现在想想,那个场景真是好笑。三个长得差不多的小孩儿僵硬地分站两侧,三张脸上的表情都像是见了鬼。

      我记不得当时心情如何。只记得妈妈慌张地捂住了宫治的嘴,宫侑在旁边愣了一会儿,然后不解地问妈妈为什么捂阿治的嘴。

      记忆的最后,是妈妈略带躲闪的眼神,她抱起宫治,拉着宫侑,走了。

      他们走了,而我还在那里。

      他们没有管我。

      明明是我的家,我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陌生人中间,愣愣地看着那对他们走远。

      从那时候起,我们的矛盾变多了。

      和宫侑的、和宫治的、和母亲的……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小到扎破排球、故意弄坏玩具、抢零食、吵架,大到和他们打架、砸坏家里的各种东西、在生病的时候使劲折腾所有人、撕坏妈妈的衣裙、爸爸的文件。

      我成了家里最不受欢迎的人,所有人都不喜欢我、烦我,可偏偏,由于我的身体,他们并不敢真正对我怎样,哪怕是宫侑,和我打架的时,也不敢真的用力。

      我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存在感,惹的事也越来越多。

      每当我出现,不说爸爸妈妈,至少宫侑宫治是会迅速把自己的东西藏好,然后紧张地看着我。

      他们因为怕麻烦的举动是我唯一得意的事,这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可六岁那年,一场突然的大病就像外太空的陨石一样把我对未来的幻想撞碎了。我不得不待在医院里,出不了病房也下不了床,曾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我连阳光都没有见过。

      最开始,黑暗里,我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和他们,我的家人,相处的点滴。

      从相拥而眠到打架吵嘴,从温情抚摸到尬尴躲闪,从同情怜悯到歇斯底里的怒骂……我的兄弟、我的妈妈、我的爸爸。

      思念蔓长,渐渐地,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一切冷待和忽视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还在,只要他们还是我的亲人,这些到底算得了什么?

      我一下开阔了,雀跃地想着,要把这个发现告诉我的兄弟和我的父母。

      我要告诉他们,我不怪他们了,不会再故意捣乱、不会再撕裙子、不会再和宫侑宫治打架、也可以不参加三胞胎游戏,我可以在旁边干扰那些大人。
      我不再在意这些东西了,因为这些东西和我的家人比起来,简直就像个笑话。
      我当时甚至想着,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恭恭敬敬、十分诚恳地向他们道歉。

      然而,在我悔悟之后,没有人有耐心听我的道歉。

      宫治和宫侑不来看我,爸爸也不来看我,妈妈来的时候也总是很勉强。

      我把他们惹生气了吗?

      我曾踹踹不安地想着,还是我的病?他们怕传染吗?

      茫然和无措和窗外的大雪一起纷飞,落在脏兮兮的土地上,化成湿漉漉又恶心的不安。
      在医院漫长的时间里,我终于迟钝地认识到:母亲和宫治、包括宫侑和父亲,他们都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喜欢我。
      至少,如果真的要在三个人里放弃掉一个,那个人一定会是我。
      而被放弃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原不原谅、道不道歉的。

      慢慢地,他们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的歉意也消融在夏日疯长的寂寞和惶恐里。
      我开始瑟缩又可怜地对每一个来看我的人有了卑微又可耻的期待。陪我,或者带我走,只要能记得我,怎样都好。

      我承认,我痛哭流涕满头冷汗地承认,在漫长又可怖的十年里,我孤身一人,我无人在意,我像缚地灵一样被困在医院了。
      那些曾和人亲密无间的岁月,那些曾和大人吵架发泄的岁月,哪怕是那些被忽略、被视为多余的岁月,在冰冷的黑暗里,好像也带着足以烫伤人的温度,而我不怕烫的,我只怕冷,怕刺骨的冷。

      我开始对他们、应该说对所有靠近我的人——哪怕只是跟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我越来越无法克制我的脾气,要么歇斯底里地乱砸东西,要么整天呆坐着一言不发,喜怒无常的脾气让医院里除了护士和医生以外的人对我避之不及。

      然而,当我绝望地发现自己被彻底困住了的时候,奇迹降临了。
      我觉得老天真不长眼。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在一切歉意和温软都消失、嫉妒和憎恶正缓缓攀爬的时候,在一切都最糟糕的时候,把我这只在医院里养了那么久的“病鬼”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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