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倦怠期》沉客

1、第 1 章

　　“铃铃铃……”

　　九月三日，周一，早上五点半钟，夏暑在夜色中消弭片刻后，又悄然蒸腾起来。

　　还熟睡着的覃竹沐仿若在虚空中一脚踩空，被枕边手机的闹钟铃声吓得打了个激灵。

　　就在覃竹沐还想和空调被温存片刻时，宿舍的门被人暴力推开了。

　　覃竹沐晚上睡觉不喜欢把窗帘拉严实，遮一半留一半。此刻朝阳的光渐渐蔓延进了房间里，借着这光，覃竹沐看清了来人，是住在隔壁的同事张素宴。

　　张素宴已经在五点四十之前将他自己上上下下收拾得清爽干净——上身白衬衣下身牛仔裤，脚踩一双打折买的白色网眼球鞋，身上还有着一股好闻的肥皂味。

　　张素宴愣是把他脚上的打折球鞋踩出了一种风火轮的架势，三两步冲到覃竹沐的床边，把他拽了起来，脸上好一番神采飞扬，对覃竹沐说：“我亲爱的同事，新学期，新气象，新征程，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你怎么还在床上躺着？”

　　覃竹沐，男，23岁，某民办高中语文教师，没学历没编制没对象，有房贷有车贷有装修贷。

　　覃竹沐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无奈说：“朋友，你今天很是兴奋啊。”

　　张素宴说：“不是兴奋，而是恐惧——你难道想开学第一天作为班主任在学生面前迟到么？”

　　覃竹沐看了一眼手机，淡然道：“快四十五了，离开学典礼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应该很难迟到。”

　　说着，覃竹沐轻轻把张素宴推了推，示意张素宴从他的床边起开，他要洗漱。

　　覃竹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缕从东方乍起的阳光掠空而来，穿过窗户，将宿舍照得透亮。

　　＊

　　覃竹沐带两个班高二的语文——其中一个是所谓的“文科实验班”，而且，他还顺便兼任了这个文科试验班的班主任。

　　按道理来说，很多学校实验班的班主任都不会由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来担任。

　　“覃竹沐老师年富力强年轻有为教学能力以及管理能力极为优秀，”——这是校长在校职工大会上面对覃竹沐的评价。

　　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人愿意当班主任，更何况这种民办学校的实验班，学生普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自以为是。

　　这些学生普遍的分数在本科线附近徘徊，比一些分数只够上普通专科的学生稍微好一点儿。

　　分数虽然比不上那些正儿八经省重点中学的学生，但是这些学生对于科任教师的挑剔劲儿却是较那些学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何况今年的文科实验班还出现了几名令人头疼的刺头学生，该年级的几位资深教师没有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于是校领导便把目光放在了几位年轻人身上。

　　挑挑拣拣，最终挑中了覃竹沐。

　　在上任之前，领导找过覃竹沐谈话，谈话内容大致只有两点：一是以前工作做得很到位，希望后面保持，二是学校将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诸多思绪在覃竹沐的心里起落良久，最终覃竹沐同意接手这个班。

　　很多事情似乎都被这场谈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的，仿佛一场雪落荒原，遮掩住了许多残旧和破败。

　　＊
　　“感觉你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张素宴和覃竹沐并排在教职工宿舍的走廊上走着，向覃竹沐感叹道，“以前你当班主任的时候，每天一大清早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从出门开始就跟冒火的陀螺一样飞速运转。”

　　覃竹沐淡道：“因为那个时候梦想和无知鞭策着我。”

　　张素宴奇道：“怎么？现在没有梦想啦？现在觉得自己看透人世间的一切啦？那你干嘛还接手班主任的工作？”

　　覃竹沐不言，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素宴语气笃定道：“你这是进入职业倦怠期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教学楼，此时到达教学楼的学生只有三两个。

　　张素宴拐进了旁边的英语办公室，笑道：“等一下操场等见。”覃竹沐点点头，走向了一旁紧挨着的语文办公室。

　　在学校里，和覃竹沐走得近的人都知道，曾经刚入行的覃竹沐并非如此。那时的他活泼跳脱，对待学生和家长充满着热情，对待同事开朗，心中满怀着教育理想，与人谈笑间，眉梢眼角都点缀着温暖纯良。

　　现在的覃竹沐，一言以蔽之：做事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有些人管他现在的这种状态叫“成熟”，可是覃竹沐觉得这不叫成熟，而是一种理解规则之后的麻木。

　　然而，不管是“成熟”也好，“麻木”也罢，当务之急是在开学一个星期之内把班级里的大事小事尽快理顺。

　　中途接的班级，各种措施的采取动作不宜太大，否则学生会有抵触情绪，暂时维系固有的秩序，观察一段时间，等问题全部暴露出来，再一个一个地去解决。

　　覃竹沐这么想着，打开蓝色文件夹，检查了一下昨天打印的花名册，拎着夹子就往班上去了。

　　＊
　　升旗仪式照常举行，到目前为止班上没有任何意外出现。

　　“到目前为止，”覃竹沐在心里默默地琢磨着，“ 没有出现状况……”

　　“看来自己的基本工作还是做到位了。”覃竹沐心道。

　　九月的早晨，阳光渐渐毒辣了起来，讲台上的校领导依旧面对着台下的一众学生喋喋不休。有一部分学生开始有些躁动，开始在台下悄悄讲起了交头接耳了起来。

　　覃竹沐的班级也不例外，他沉下脸，在班级的队伍当中走来走去。

　　学生看见覃竹沐的身影，交头接耳的情况收敛了许多。

　　覃竹沐一边在学生队伍当中维持纪律，一边听着校领导三纸无驴的发言，心里暗叹，这大好的时间，让学生呆在教室里自己背几个单词读两首诗都是好的——在操场上面听这些满脑肥肠的人讲些空泛又逻辑不通的废话，简直就是在浪费学生的生命。

　　就在这个时候，覃竹沐班上的生活老师跑到了他的跟前来。

　　覃竹沐所在的学校是一所寄宿制高中。在这所学校里，班主任管学生日常的学习以及思想道德教育，而生活方面的事务，每个班专门配有一男一女两个生活老师负责教导管理，男生归男生活老师管理，女生归女生活老师管理。

　　和覃竹沐搭档的生活老师是一位姓夏，一位姓皮。夏老师管男生，皮老师管女生。

　　夏老师气喘吁吁，道：“覃老师，你们班的男生我清点了两次，少了一位，是齐子涵也没有收到家长的请假消息，宿舍和校医处都刚刚都找了一遍，没看见人。”

　　覃竹沐心想，刚刚才感叹没有出什么事情，这下好了，果然不能高兴太早。

　　夏老师的脸圆圆的，皮肤白嫩，整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白馒头，但是现在因为着急脸红再加上因为跑动而冒汗，这大白馒头像是在稀红豆汤里沾了汁一般。

　　覃竹沐听了个大概，把手机拿出来准备联系学校门卫一起帮忙找学生，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的那头是一个焦急的女声：“覃老师，我儿子在您身边么？他说他不喜欢学习现在闹着要自杀，他把家里的水果刀不知怎么带到学校里面去了，他现在说要用水果刀割腕！我现在在外地，没办法赶回W市，刚刚他打电话闹着要自杀，现在把电话关机了，他现在在您身边的话您把电话给他，让他接电话，一定要阻止他！”

　　对面的家长声音尖锐，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覃竹沐刚准备开口，就听见那边说：“算了！你们学校太不负责任了，一点都不关心学生，害得我家孩子要自杀！我去报案！”

　　覃竹沐：“这位家长，您冷静一下。”

　　电话那头：“冷静？我怎么冷静？我儿子齐子涵，我们家三代就他一个儿子！我要联系校长，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说罢，对面“啪”地挂断了电话。

　　由于对方的讲话的分贝太大，夏老师在旁边听了个全部。这个时候他的脸不再像是一个白面馒头了，而是像一个皱起来的包子。

　　“这可如何是好？”夏老师忧愁道。

　　覃竹沐刚接手这个班，回忆了一下齐子涵这个小孩平时的状态，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会随便自杀的人，况且学校之前已经做过一次心理排查，齐子涵的名字并不在那些有心理疾病学生之列。

　　覃竹沐轻轻皱眉，对夏老师说：“监控都看了吗？”

　　夏老师无奈道：“已经跟保卫处的人联系了，但是那边一直不给回复。”

　　覃竹沐听到夏老师这么说，回头招呼班长，让这位圆脸短发的小姑娘把班级队伍看好，又扭头跟年级主任讲了下情况，就带着夏老师直奔监控室。

　　除了宿舍和洗手间，这个学校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装上了摄像头。

　　夏老师对覃竹沐道：“覃老师，学校有规定调监控应该按流程走，应该先找保卫处那边的人，然后再过来找人调监控。”

　　覃竹沐也没多解释，只抬了抬手，示意夏老师不用多说，他心里有数，然后敲了敲监控室的门，得了里面的应答之后，又推门而入。

　　学校的总监控室有两间教室那么大，四面墙上都是监控小屏幕，中间还有单独立了一面墙，墙的两面也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小屏幕。

　　值班的保安坐在监控室里过道正中的办公桌前，见是覃竹沐，朝他点了点头，问：“覃老师，有什么事？”

　　覃竹沐脸上堆了笑，从口袋里面摸出了一包烟，递了一根给保安，大致说了说情况，保安随即了然，把覃竹沐班上相关的监控给掉了出来，让覃竹沐自己看。

　　夏老师见覃竹沐和保安似乎完全视学校办事规章为无物，他站在监控室里，面露难色，看上去十分想逃离这个地方。

　　就在夏老师像棒槌似的杵在一旁不知所措时，覃竹沐从保安的电脑屏前将头抬起来，对保安道了声谢，扭头又把夏老师拎出了监控室。

　　夏老师问：“监控里面发现这个学生的踪迹了？”

　　覃竹沐道：“没有，但是…….”

　　覃竹沐还没“但是”完，面前一阵花里胡哨交错起伏的红蓝光伴随着“滴呜滴呜”的警笛声，直晃晃地闪进了覃竹沐的眼帘。

　　车上下来几位民警，为首的那位开口吆喝：“请问是谁报的警？”

　　覃竹沐定睛一看来人，原来是老熟人，关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