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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玉书锁 ...

  •   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清明佳节。这日风日晴和,芭蕉冉冉,苏崇信步至一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正是沈府边清心斋也。她抬眼,双眸明若晨星,一点绛唇染朱色,两弯黛眉喜并开,春晖临幸她明媚的面颊,雾蒙蒙的温柔让此女看来颇具神性。

      大门外冷落无人,推门而入,只见沈素英长身玉立在那里煮粥。一改往日肃穆的正服,她这回著鱼肚白水纹长袍,绾文竹木簪,深邃温和的眸子光彩湛湛,似是揉碎了月光,纤纤素手轻荡蒲扇,平添几分恬雅之气。

      苏崇作揖道:“郡主,会值清明,妇女出游。”

      “不急,你且过来坐罢,待我煮了粥给你盛一碗。”

      方举步时,俄见一跛足蓬头道人,疯疯癫癫,酿酿跄跄地来了。那道人见了苏崇,忙鞠了个躬,道:“施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贫道法号名为无了。”

      她意欲应答,不想那沈素英收了蒲扇,别过身来,用清冷的眼眸注视着她,那冷意似是被清明的雨浇了一身,缓缓开口道:“不必理会他,他是聋的。”

      “这样会不会太失礼?”苏崇蹙眉道。

      “无了本是个穷儒,讨了个娇弱不能生育的小媳妇,又不知从哪捡了个娇嫩的女娃娃,勉强凑成个家。不久他娘子病逝,他便沾上了酒瘾,女儿也不管了,天天发酒疯。后来女儿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跑了,他才终于幡然醒悟,化去此生因缘沦为道中人。世道无常,后来他得知女儿的消息,竟是被人羞辱后活活打死,一时受不住便得了疯病,耳朵也坏掉了。”

      话毕,那疯道人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拨浪鼓,晃晃荡荡,身子也不稳,嘴里却念着什么“淑儿”“淑儿”的。

      苏崇忙上前搀住他,眸光微闪,泪花点点,心头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半晌才开口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彼时,沈素英已在破木桌上置了满当三碗白粥,唤苏崇,二人喝过后便上路了。

      踏过仄仄黄土,越往前走景象越发萧索,适才山环水漩,峥嵘轩峻,还有葱郁洇润之气,如今地方狭窄,便只剩烂泥和粗粗的喘息声了。

      正待歇息之时,苏崇急问道:“郡主,这不是我们先前约定的沧翠山,你要带我去哪?”

      沈素英沐浴暖阳之下,温柔沉默,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长挑身材好似一株汲取天地清明灵秀之正气的参天大树,不随风荡,不被云摧,担风袖月,高不可攀。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这样沉静地说道。

      在翻过一处小土坡之后,足下赫然显现一个村落,与黄土地为邻,均是瓮牖绳枢,破烂不堪,然而挤满了人,个顶个的灰头土脸。

      “往年清明踏青都是好山好水好风景,我如今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国之根基。”沈素英终于言语,眼神凛冽得像一把手术刀。

      沈素英走进那村,苏崇也跟着过去,这里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恶臭,直冲天灵盖。苏崇以袖掩面,跟着步伐向前走着,这周遭哪有什么风景可言,数十步一具尸体,怒目圆睁,龇牙咧嘴,死相凄惨。复行数十步又得一具尸体,与先前那具浑然不同,此人面生肉疮,形销骨立。不过活着的人面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简直就像是行走的骨架子,正常人不慎撞他一下都得疼得哇哇叫。

      苏崇忽地停住了步伐,沈素英料到身后人没再前行,也立刻歇下了。苏崇灵澈的双眸闪烁着,流露出抹怜惜,她轻抿丹唇,言道:“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你知道这些人会这样是谁造成的吗?”沈素英背着身,傲然屹立。

      “跟中原人有关?”

      “是!那是当然了!”她回眸,眉头拧作一团,她左手一指那具龇牙咧嘴的尸体,“这个,是被中原人俘虏去修城墙,被打死的!”一收,再一指那具生肉疮的尸体,“这个,是感染疫病,被中原人统一丢到这里来自生自灭的!你们所谓大义,就是一统天下。中原族人配称之为人,蛮夷族中的达官显贵配称之为人,那试问普通的蛮夷百姓就不配称之为人了吗?”

      “那你要什么?”

      “我要变得强大,变得有能力护佑我昭仙国百姓的一方圣土,我要将所有作恶的中原人逐出境外,还苍生公道!还天下太平!”

      苏崇眼眸里倒映出沈素英伟岸的身影,那么渺小却又那么伟大,她自成一片森林。只是偶然想到将来史书上会除去她所有功名,她所有的理想与野心,正义与悲悯,都将淹没在历史洪流之下,无人问津,无人知晓,每每想到这总是不觉心痛不已。可是她记得,苏崇记得,她知道这一切,她不会允许那个结果发生!

      “沈素英,你这便是坐实谋反的罪名了。”

      “舍生而取义也。民怨艾艾,中原统治者不行,就得换人。”

      “邕州苏氏愿鼎力相助。”苏崇目光坚毅,作了个揖,起身时与沈素英的眼眸相撞,那是三个世纪的碰撞,是高山流水才觅得一个知音。

      她眸色一沉,言道:“苏崇,别忘了你家还有个萧将军。”

      “舍生取义未尝不可,管他是将军还是天子,怎么就允许你拯救苍生,不允许我伟大一回了?”她一笑,眉眼弯弯,熠熠生辉。

      沈素英不语,直直向苏崇的方向走来,再与她碰肩而过,留下轻轻的一句话:“我们是一类人。”

      空中飘下蒙蒙细雨,是清明的第一场雨,软绵绵的,落在人身上不觉得湿,只是凉,晚春恰是需要这种凉。若这场雨能洗净人的灵魂,就请你带走这片土地上的亡魂吧,使其不再呻吟,不再痛苦,不再哀伤。

      沈素英立于一片黄土原野之上,底下的担架上是一具凄怆的尸体,她缓缓将手探过去,眼看就要碰到,却及时被一只玉手把住了动作。

      苏崇:“小心感染。”

      她复而又立起身,被冷雨洗涤过的五官愈发清灵,腮凝新蕊,鼻腻鹅脂,见之忘俗。无艳妆丽服,却自有一番风味。

      “时候不早了,你我即刻返程罢。”沈素英总是最先做出打算的那个,她总是如此,通常也总是对的。

      苏崇早就知道她与沈素英会成为知己,在不是很遥远的从前,自她知道有沈素英这个人物起,她们的人生轨迹便由此接上了。

      二人黄昏行路,树木山石,轩峻壮丽,当头一轮明月,鲜莹明洁,飞彩凝辉。月光洒下的两个人,一个目若悬珠,体格风骚,一个转盼多情,削肩细腰。美景配佳人,真真叫人大饱眼福。

      将入湘桥门,倏然间,苏崇抬手拦住沈素英去路,言道:“慢!不对劲!”

      沈素英停下来,目光微转,细细打量着周遭环境,一阵阴风过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忙从袖子里摸出几个流星镖,朝一处刺去,骤闻一声哀嚎,似人非人。

      “是琴虫!”沈素英目光如炬,手边往袖子里探着,嘴里边说着,“兽首蛇身,常伴蜚蛭出没,蜚蛭有四翼,声似婴儿啼哭。只是模样吓人而已,像杀猪一样把它们杀了就好了。”

      她话语未落,苏崇手里已然握着一把匕首。

      不久草丛里果然钻出了一只琴虫,拥出的蜚蛭各飞,扑人眼帘。沈素英指间各衔一流星镖,她蓄着力,手背显出根根青筋,再聚力侧飞过去,正中那厮背脊,哀声连连,倒地不起。苏崇这边也没闲着,手执匕首,有力地挥舞着,飞来的蜚蛭来一只杀一只,来一双杀一双,一下一个准。

      待蜚蛭杀尽,沈素英从她手里接过匕首,信步至那倒地的琴虫身前,紧握刀柄,眼神不带一丝留情地向那厮脑袋刺去!她再一划,那厮的头便整个掉下来了,血色渲染了她的鱼肚白水纹长袍,绽出了红玫瑰的花骨朵。

      过湘桥门,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庭殿楼阁悉皆小巧别致,二人步上十里长街,越过几个巷子。

      至沈府门前,见李藏巍然屹立,兽文彩衫,高筒黑靴,然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只是其人行为偏僻性乖张,沈素英时常慨叹他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他见她们二人远近而来,便正过身,作揖鞠躬,言道:“郡主,萧夫人。萧将军与唐才人在府内等候多时了,唐才人命我待郡主来时,报告说文将军有请,三日后上武侯殿应约。”

      沈素英目中惊愕,冷眸灼灼,她垂下浓密的睫羽,遮住眼中的波澜,缓缓开口道:“武侯有心了,专命唐才人前来通知,我哪有不去之理。李藏,带我们进去面谢唐才人吧。”

      “是。”李藏眉目清秀,澄澈的双眸如琥珀般明亮,只是眼神愈发复杂起来,似是在忍耐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玉书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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