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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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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五台山,山色空濛,溪流蜿蜒,碧空如洗。苍松翠柏,山花野草,俱是勃勃生机。迎面而来的山风,带着清冽的水汽,叶绿石新,鸟鸣深涧,一行四人在这如斯景致中行走,心生畅快,脚步也不觉加快了许多。
一路闲言几句,倒也不觉时光流逝。
“看,前面就是显通寺了。”云萱停在一棵参天古树旁,指着不远处一座巍峨古朴的庙宇说道。
黄正放眼望去,雄伟的庙宇肃穆庄严,庙门大开,一缕缕青烟直上,一众僧人正给前来参拜的善男信女们诵经祈福,梵文经咒远远传来,透着一种不可亵渎的尊严。
清心寡欲,不恋红尘,潜心修炼,成佛成仙。不为祈今生,只为修来世,也许,这就是寺里每个人活着的信念。
“爷,要不先歇会儿再走。”韩冰询问着黄正的意思。
黄正未答,只是上前去征求云萱的意见:“云小姐若是乏了,咱们就休息片刻。”
“我身受家师之托,昨日已耽搁一夜,现下实在不愿再拖迟时间。”云萱看了眼在树下捶腰的九功道,“显通寺已然不远,你们到了那里,自可拜会住持大师。一路行来,也算缘分一场,不如,就此别过吧。”
“别,不是要一起上山么,怎么这会儿就要匆匆道别呢。我又没有要歇息的意思,云小姐不要误会了。”黄正显得有些着急,赶紧示意韩冰和九功,“好了,马上就到了,一鼓作气,我们快走吧。”
九功何其精明,焉能看不出黄正脸上的焦急,立刻起身起拽韩冰:“对啊对啊,咱快走吧。说好了要和云小姐一路的,怎能半道上就分开呢。”
不知什么时候起,九功就收起了对云萱的所有抵触和不满,转而是一副客气的面孔。是什么时候呢?是不是他从黄正看云萱的眼神中琢磨出了什么。
云萱见三人执意同行,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四人继续前行。
行至庙门,有一小沙弥前来引见,云萱双手合十:“在下乃住持故人,还望求见住持大师,劳烦小师父通报一声。”
“阿弥陀佛,住持师父在后殿诵经,容小僧前去禀明,施主请稍等片刻。”小沙弥转身入寺,只留四人候在门前。
过了不久,小沙弥再次出现:“师父已在堂中等候,施主请随我来。”
“有劳。”云萱投以感谢的眼神,便要随小沙弥一同前去。
刚迈出一步,云萱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对黄正道:“黄公子与在下一路行至寺中,在下不胜感激。若是有缘,后会有期。在下告辞了。”
黄正抢先一步,行至云萱身边:“云小姐怎知不能继续同行?黄某也是要拜会住持大师的。”
云萱一愣,旋即神色坦然:“请便。”
黄正跟在小沙弥身后大步向前,韩冰和九功连忙跟上,云萱只得行至最末。穿过佛殿院门,一路行至后堂,烟雾缭绕中竟是如入神仙福地之间。
“师父,施主已到,徒儿告退。”小沙弥将云萱一行引入堂后,便悄然退出门外。
一位长须花白的老和尚走到四人面前,瞧了眼黄正之后,眉心一动,开口便道:“皇……”
黄正上前扶住老和尚的双臂,忙提声掩了那个“皇”字:“黄正!呵呵,住持师父还记得在下的名字。”
住持一脸愕然,又瞥见云萱,就没再说什么,只浅浅一句:“黄公子别来无恙。”
黄正双手于前:“有劳师父记挂。”
云萱见二人似是熟识的样子,心中对黄正更是疑惑大增,但排斥之心却渐渐少了,许是黄正和住持是故交的缘故吧。
住持转目冲云萱微笑,一脸慈爱:“萱儿来啦。”
云萱莞尔,随即从身上取出一纸蜡封,恭恭敬敬递到住持手中:“家师有一封书信,要云萱务必交予师父。”
住持接过书信,放入袖中,向云萱询问:“你师父他还好吧。”
“师父他老人家身体硬朗,还经常念叨着要来寺中与住持对弈呢。只是近来诸事烦多,一时脱不开身。”云萱提到师父,眼中的黯然明显少了许多,反倒如寻常小女儿撒娇一般。
“哈哈,仁兄果真繁忙,怎比老衲身在这寺中清闲。哦,对了,你怎么和皇……哦,黄公子一道而来?”住持抬眼瞧着云萱和黄正,一时想不出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哦,我与云小姐是昨夜避雨时偶遇的,只道是都来拜会住持,故而一路同行。”不待云萱开口,黄正已在一旁作答。
“哦。”住持缓缓道,“黄公子千里而来,怕是要拜会行之吧。”
黄正听得“行之”二字,神色一凛,谦恭一揖:“还望师父容许。”
“并非老衲不通人情,公子每次前来,行之都避而不见,老衲也是无法啊。只怕,公子又要失望而归了。”住持摇了摇头,掩上窗扉。
黄正不语,可云萱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哀伤与无助。这样一个谦谦君子,地位想必也极为尊贵,却因为一个叫“行之”的僧人而忧虑至此,云萱心中大惑。而那样的神情,映在眼中,却揪着心悄悄动了一动。
“可是,这次不同,这次是……”黄正还想说什么,却看了云萱一眼,终是不再言语。
“公子又何必执念呢。”住持微微一叹,从黄正身边走过,堂中只余一行四人。
云萱目送住持离去,不由摇头叹息。世人各有其苦,冷暖自知,又岂是他人可切身体会的。
相对默然,只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阿弥陀佛,师父让我带各位施主先去客房安歇,斋饭马上备好。施主请随我来。”
“有劳小师父。”黄正微微颔首,一行人走出堂中。
黄正一行被安排在东院的两个厢房中,云萱则被安排在隔院的西厢房,虽隔了院落白墙,却也并不算远。云萱转身离去,可身后,似乎总有一道不舍的目光。直到云萱穿过小院掩上客房房门,黄正一行仍是原地未动。
斋饭是一例的素食,用罢之后,云萱想起师父的嘱托,便欲再次去见住持大师。经一小僧带路,云萱来到大殿后面的禅房中,住持双腿相盘,手持念珠,听到通报说云萱来了,才微微睁开炯炯有神的双目:“萱儿,坐吧。”
“师父,云萱下山前家师亲自嘱托,此行必得师父您支持方可事半功倍。还望师父指点一二。”云萱站在原地,深深一揖。
住持闻得云萱语中难泯恨意,摆摆手道:“阿弥陀佛。仁兄信中所托老衲已然明了,老衲也知你家仇之深内心之恨,可夙孽难偿,老衲劝你还是放下仇恨。”
“师父,我知道您是不愿让我冒险,可家仇之大不共戴天,萱儿又岂能图一己之安而苟活于世。况且,何天来这个狗官一日不除,山西百姓一日难安。师父您慈悲为怀,这也是救黎民于水火啊!”云萱说得恳切,住持不免一叹。
“你父亲的事,老衲和你师父皆是终生抱憾。十七年了,每每想到当年云府惨案,仍是痛煞心肠。如今你要为父报仇,老衲又怎能阻拦。唉,原想天理昭彰善恶有报,却不料这么多年,何天来这贼子依然逍遥法外。”住持眉心一挑,极力平静着内心。
身旁的云萱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突然跪在住持脚下:“云萱报仇心切,还望师父成全。”
“你快起来,老衲自会把这些年所得的何天来罪行悉数交予你。”住持心生不忍,“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云家,就你这么一个血脉了。”
“多谢师父。”云萱重重地磕了头,退出房门恰巧撞在了黄正的身上,一时措手不及,竟向后仰去。
就在转瞬,一双有力又不失温柔的手拉住了云萱的双手,只是一刹的迟疑,云萱稳稳站在了墙边,未有丝毫的闪失。四目相对,仿佛时光从此驻留不前。
就是这一眼,到底是怎样的目光交缠?
佛说: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此时此刻,眼光交汇,双手紧握,便从此注定终生之缘。
黄正痴痴地出神,云萱忽而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黄正牢牢握着,脸上红晕乍现,忙挣脱了快步跑去。黄正双手一空,方觉刚才云萱眼眶发红,似还闪着泪光,不由心中一动。黄正望着云萱消失的背影,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仿佛还留存着刚才的温存。
黄正还在回味着那一瞬的美好,却被身旁小沙弥的声音打断:“施主,请吧。”
“哦。”黄正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那一丝的慌乱立即被平日的温润取代,站在禅房中的黄正已是一脸正色。
“阿弥陀佛,老衲参见皇上。”黄正刚驻足,住持已是深深一揖。
“师父快快请起。”黄正双手上前,忙把住持扶起。
原来,黄正并非什么寻常公子,而是当今真龙天子玄烨!
“皇上刚才示意老衲不泄露真实身份,可是要刻意隐瞒什么?”住持想到玄烨刚才自称“黄正”,不由一问。
玄烨笑了笑:“朕不愿云小姐知道,怕她疏远了朕。”旋即收起笑容,恳切道:“求师父为朕保住秘密。”
“阿弥陀佛,老衲自知分寸,请皇上放心。”住持双手合十,像是郑重承诺着什么。
“嗯,那多谢师父了。”玄烨谢过继续道,“这次朕来,不同往日,还望师父容朕见见父皇。”
“行之自上山以来,闭门不出,从不见客,皇上也是知道的。”住持微露难色。
“朕来,是想向父皇询问陵寝之事。前皇后身子越来越差,朕虽时时侍奉,只怕……唉,父皇原来一直厌弃母后,朕不知将来该如何安置母后,特来示下。”玄烨蹙眉轻叹,住持也看得出他确有为难。
“既然皇上确有要事,老衲便亲自去寻行之。只是,见与不见,请皇上随缘。”玄烨闻得住持肯去求见父皇,先是一喜,但想到父皇的脾气,不由把心中的喜浇灭了大半。
“那,请皇上在此坐等,老衲去后山一问。”
住持刚要转身出禅房,玄烨似猛然想起了什么:“师父留步。”
“皇上有何吩咐?”住持复又行至玄烨身旁。
“刚才……哦,朕来的时候恰巧云小姐在这儿,故而在外等候,无心听到你们隐约的谈话。师父,你们说的何天来可是山西巡抚?”
住持见玄烨一脸疑惑,恭敬而答:“正是。”
“那云小姐和何天来……是世仇么?”玄烨试探地看着住持。
住持未动声色,只云淡风轻:“前人旧事,尽随云烟。恩也好,仇也罢,不过轮回宿怨。皇上,您又何须多问呢。”
玄烨微有不悦:“朕以为师父是菩萨心肠,不料也这般无情。刚才朕也大约明白了云小姐和何天来的事,故此一问。可师父的回答真是让朕失望。”
“阿弥陀佛,皇上无需动气。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凡事有因必有果,万物皆有化解之法。老衲相信,邪不胜正,但万不可强求啊。”住持一席话,让玄烨有些许的怔住。
玄烨摇摇头“师父原来未曾告知朕这何天来的罪行,想必有师父的道理,但如今朕既知晓,必不会袖手旁观,还望师父答应朕一个请求。”
“皇上请讲。”住持看了玄烨一眼,依旧波澜不惊。
“请师父让朕随云小姐一同前去吧。”玄烨说完,期待地盯着住持。
“皇上,若是有缘,必能相随,若是无缘,老衲也无法强求。还望皇上自悟。老衲还要去后山见行之,皇上自便,老衲先告辞了。”
玄烨望着住持的背影,那红色的袈裟更衬得一身仙风道骨,虽是红尘之外的静谧安然,却有着洞察世事的通透,只可惜,玄烨身居尘世,更为帝王,此生注定无奈劳烦。
他无法像父皇那样,因为爱妃的死而心冷成灰,一念出家,也不能像父皇那样,抛却偌大的家国,只为一己之念。朝中已有一个皇帝出家,绝不容有第二个。
虽然昭示天下父皇薨逝,但年迈的皇祖母怕是再也承受不住第二个像父皇那样的君王了。玄烨闭着眼睛,心中微微绞痛,却不知为何,眼前总飘起一缕青色。那青色,像极了一个人的衣衫。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玄烨眼前的青色总是挥散不去,越来越清晰。
“吱”地一声门响,玄烨陡然一惊。住持已走进禅房,芒鞋之上还沾着些许青苔的印迹。
“师父,怎么样?”玄烨起身,急切又期待地望着住持,希望从他眼中看到自己期望的东西。
“阿弥陀佛,皇上,老衲尽力了。”玄烨何等聪慧,焉能听不出住持之意。
“父皇……终是不肯见朕。”玄烨失神落魄地瘫坐在侧榻之上,喃喃自语。
“皇上,行之不肯见你也是老衲意料之中的事。”住持顿了顿,“自行之落发以来,独自于后山之上,从不见人,就是老衲前去,也只是隔门而语。自前皇妃逝去,行之便已万事皆空,又怎会在意身后虚妄之事呢。”
住持对玄烨说道:“皇上,行之让老衲转告皇上,以后莫要来此寻他了,凡事皇上自己定夺就好。行之心意已定,愿作明灯长燃,还望皇上莫要伤神了罢。”
“愿作明灯长燃?那朕呢,那朕这个儿臣他便不顾了么。”玄烨抬头,深吸一口气,像是费劲气力来说出这样的话语。
“人各有其志,行之既选择了,便也不会回头。若能回头,又怎会出家,又怎会给自己法号定为行之呢!古往今来,真正有念必行有意能行的人又有几个。”住持宽慰着玄烨,眼睛转向了窗外的一棵槐树,轻轻一叹,久久无言。
良久,玄烨起身:“多谢师父点化。既然父皇不愿见朕,那朕以后便不再叨扰师父了。朕会立刻启程回京的。只是不知,云小姐何时动身?”
“老衲说过,万事随缘。望皇上好自珍重。”
玄烨难掩失落,却也难再开口,只好告辞而出。
禅房中,住持略抚长髯,意味深长了一句“命中注定之事,何须刻意为之。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