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铅笔刀

25、凛冬

　　陈希一觉睡到天黑，直到饥饿把他叫醒。

　　他诧异于闻人宇竟还在他身后，闭着眼，呼吸均匀，手还习惯性地搭在他屁|股上。也是，闻人宇再年轻也是个人，放纵一天一夜没有不累的道理。

　　陈希迷迷糊糊摸过来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约好了和林善今天早上一起开车回建州的。

　　他自认为身体素质算不错，换个人被闻人宇这么操一晚上，铁定下不了床。陈希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去露天花园打了个电话。

　　接陈希电话时，林善正在厨房炸着荔枝肉，林善说他太久没做饭差点儿把手机丢进油锅，陈希可以清晰地听见电话那头小孩子的笑声。

　　“小宇人不错，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也别太挑剔，好好珍惜。”

　　这是林善电话里和陈希说的对最后一句话。

　　陈希听懂了，又好似没懂。但若再想起刚才的电话，陈希脑海里就只有在油锅里滋滋作响的荔枝肉。

　　他回卧室的时候，闻人宇已经靠坐在床头，垂头看手机，竟还有些认真。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暗黄的床头灯，仿佛年代片里做旧的颜色，笼着年轻人俊美的脸蛋，看得陈希一时恍神。

　　他哪里挑剔了？闻人宇哪里都好，就因为太好，陈希才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你想吃什么？我要出去买点儿东西。”

　　“可以叫人送过来。”闻人宇放下手机，淡淡地说。

　　“不用，我想出去走走，你上次买的那个牛肉面挺好吃，在哪儿买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

　　闻人宇从床上蹭下来，身子懒懒地，显然并不想动。

　　“你就别露脸了，滨城就算年底也到处都是狗仔，你又想曝光恋情上个热搜？”

　　闻人宇神色微滞，随即开心地笑起来，陈希忽然发现自己随口乱说了个“恋情”，这不就是默认自己在和闻人宇谈恋爱吗？

　　“我把那家店的地址发你，你是不是没开车？可以开我车过去，挺远的。”说着，闻人宇把车钥匙丢给陈希。

　　想起自己还没还完车贷的自由光，再看看闻人宇的车钥匙，这差距……大到陈希连嫉妒的心思都不敢有。

　　“陈希！”

　　在他出门之前，闻人宇忽然有些急迫地叫住他，“你等一下还会回来的吧？”

　　陈希立在卧室门口，怔愣了数秒，年轻人的不安就这么坦诚地暴露在昏黄的床帷间，好似一道无形的锁，一下子扣上陈希的手脚，拉扯着他。

　　陈希鼻尖发酸，对着闻人宇晃了晃车钥匙，笑着说：“你车在我手上，我要是跑了……大明星，你记得报警。”

　　原来没有安全感的人不止他一个。

　　二月初的滨城冷风刺骨，快到春节，街市上倒比平日还要萧条。陈希从城南开了好几公里才找到那家牛肉面馆，但店已经关门，门口贴着正月十五恢复营业的通知。

　　陈希有些丧，他也不知怎地，就想吃口牛肉面。他一边在电话里抱怨着，一边开车在街上乱转，闻人宇只想让他早点儿回去，五星级酒店豪华套房的牛肉面总不会难吃。

　　漫不经心地答应着，陈希把车停在路边，街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以至于他一眼就在奶茶店门口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是小田，他以为小田早就回家了。

　　“陈老师？”

　　小田抬眼懵懵地看他，没睡醒似的，可面上明显憔悴了不少，本就瘦小的身体又小了一圈。小田眸光闪烁，几乎下意识地闪避了两步，把冻得微红的双手背到了身后。

　　冷清的街道边，小田手里呲啦啦的塑料袋声刺得陈希心中一紧。

　　他应该不会看错，袋子上印着X康药店的标识，里面装的……大概是三瓶褪黑素。

　　陈希诧异地在她嘴角，耳侧看见一点点暗红瘀青。

　　“林善导演说聚一聚，我离得近就过来了，我们都以为你回家了，既然人在滨城，聚会怎么不来？”

　　“我，我最近感冒了。”小田依然笑得很甜，就和陈希初见她时一样。

　　“小田，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你可以放心和我说。”陈希示意她不要走动，转身去买了两杯热奶茶。

　　捧着热奶茶，小田瞥见路边那辆引人瞩目的豪车，“陈老师，你买新车啦？”

　　“啊，不是，是我……一个朋友的。”

　　“那个，我能进去坐一下吗？我确实有些话想对你说。”

　　陈希把车停在店门口的临时车位，街边灯光说不上黯淡，可副驾驶位上的小姑娘无比拘谨，面色沉得好似外面的光透不进来。

　　“陈老师，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小田垂头不看他，声音微颤，“如果你以后看见小宇，也请代我和他说声抱歉。”

　　陈希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想起曾经自己对闻人宇的猜疑，忽然心生一抹愧疚。

　　“你们俩上了热搜的那个花絮，其实是我传到网上的。”

　　小田紧紧抿着唇，脸色更暗了，“但我没有恶意，我当时只是嗑cp很上头，忍不住和别人分享，我没想到会给你们带来那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

　　“没事儿，都过去了。”陈希淡淡地说。

　　他目光从小田颤抖的身体打量而过，如今坐得很近，姑娘手腕上、脖颈处隐隐地都有伤痕。药店的塑料嗲被小田挤在身体和车门之间，褪黑素的瓶子就快要掉出来。

　　陈希从没什么圣母心，可想起以前那个天真活泼，总是在片场忙来忙去的小姑娘，陈希不由得有一丝心疼。

　　“小田，我在滨城拍戏也有好几年了，咱俩也不是才认识，戏里戏外都接触不少吧，我对你来说……还算的上熟人吧？”

　　陈希顿了顿，见小田没有反驳，才继续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或许我能帮你，就算我没办法，但也可以听你说说，有些事……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小田没说话，依旧垂着头，可眼泪就吧嗒吧嗒落在奶茶杯子上。

　　陈希以为，小田是谈恋爱，遇到了渣男，渣男家暴她，然而事情远比他想得更残酷，更复杂。

　　小田家离滨城不远，大学时就是个追星女孩，毕业以后就来了滨城，就跟着剧组打杂，道具、场务、群演都做过，跟的剧组也不少，虽然赚不到什么钱，但这份工作可以让她近距离接触到很多明星。

　　当然也包括她的偶像。

　　陈希不敢相信，小田竟然喜欢刘墨好多年了。

　　他没资格评判一个人的审美，但陈希在拍戏期间完全看不出小田和刘墨有任何交流。

　　“你们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小田沮丧地摇头，以至于后来，陈希才知道自己这样问有多蠢。

　　刘墨怎么会有女朋友呢？

　　拍《消失的证据》那两个多月里，连陈希都不止一次看见刘墨和不同的女孩在一起，私下里刘墨到底有多乱，陈希不愿想。

　　小田说，刘墨甚至都没有骗他谈恋爱，因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刘墨早就没兴趣了。

　　然而这些，小田也是后来才知道。

　　她在某个下午收到了刘墨经纪人的信息，经纪人说因为工作的关系，刘墨注意她很久了，晚上的ktv聚会，希望她能参加。

　　小田天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聚会。

　　直到她被灌了酒，迷迷糊糊从酒店的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陈希听得拳头都硬了，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听说。

　　“小田……”陈希声音极轻，仿佛稍一大声眼前这女孩就会破碎，“不管对方是谁，你都应该去报警。”

　　小田机械地摇头，眼泪还止不住地流，手机攥得紧紧的，低声说：“他们，拍了那天晚上的视频，还发给我看，根本不是刘墨，很多人……我都不认识……”

　　“他经纪人跟我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把这个视频传到网上去，还会发给我家里人。”

　　胸腔里一股热血瞬间都顶上天灵盖，陈希恨不得立马踩着油门就把小田拉到派出所报案。

　　然而陈希只能默默点了一支烟，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陈老师，我实在没人说，憋得难受，不是有意要给你添麻烦的。”

　　小田抹着眼泪，颤抖着说，“你，会不会特别瞧不起我？”

　　“你是受害者，没有人会瞧不起受害者。”陈希几乎一字一顿，说得自己胸口都在痛。

　　小田错愕地看着他，陈希是个男人，她一度以为男人只会嘲笑她，虽然心里隐隐觉得陈希不一样，但陈希的话语，忽然让她看到一点点光亮。

　　“你好好想想，会不会还有和你一样的女孩就这么被他们欺负？如果没人站出来，没人报警，那他们只会越来越嚣张，还会继续有人受害。”

　　“我，我要再考虑一下。”

　　陈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冬夜风紧，他开车把小田送到了家，小田租住在一个老式筒子楼里，楼不高，沿街，仰头看一眼就能见着家里的窗户。

　　“田惜阳！”下车前，陈希忽然叫住她。

　　开车送小田回家的一路上，陈希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虽然不太礼貌，可他终是忍不住，一把扯过了小田手里的塑料袋。

　　“陈老师，这，这是……”小田仓惶坐回位置上，试图伸手阻止。

　　四瓶褪黑素，每瓶100片，陈希呼吸凝滞，神色暗下去。

　　“是我室友，她睡眠不好，我帮她买的。”小田声浪微颤，她身子蜷在暗影里，车窗外昏黄的路灯光静静打在她脸蛋上，映得整个人都好似个快要熄灭的小火苗。

　　快过年了，她出租房里哪还有什么室友，陈希想。

　　陈希缓缓把药包好，塞到自己身后，又把自己那杯温热的草莓奶昔递过去：“这杯给你室友吧，褪黑素你卖我吧，等会儿微信我把钱转你。”

　　“不行啊，陈老师，我……”

　　“我以前也失眠，经常吃这个，有依赖性，吃多了更睡不着，你听我的，让你室友别吃了，如果实在睡不着，就去医院看看。”陈希淡淡地说，“我有个朋友，几年前，他女朋友没了，他特别伤心，伤心到整个人都活不下去了。”

　　见小田静静听着，陈希继续说：“那时候他就买了几瓶药，觉得只要吃了，就能没有痛苦地结束一切，可实际上啊，他可惨了。”

　　“我不太明白。”小田说。

　　“死没有那么简单。”

　　“他以为吃了这东西睡一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实际上是，过量的药物会对胃产生强烈的刺激，导致胃部痉挛，服药的人虽然意识模糊，但仍然可以感受到痛苦，很多人，不是安静地睡过去，而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这个过程漫长无助又痛苦，而且……死相还特别难看。”

　　他庆幸此刻能在这姑娘眼底捕捉到一丝恐惧。

　　“那，你那个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当然是没死成，不然他也不能给我讲这些了。”

　　“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联系我，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知道了吗？”陈希点开微信，给田惜阳发了个老年人常用的健康平安表情包，随即说。

　　小田看着陈希悲悯又沉重的目光，忽然笑了笑。

　　“陈老师，你真好，我怎么才发现呢？早知道你人这么好，我就粉你了。”

　　陈希叹气说：“cp粉也是粉啊，你们这些小姑娘，粉人都看脸。”

　　“但陈老师也很帅啊！”

　　“谢谢。”陈希由衷地说。

　　夜色里，陈希注视着小田走进楼道，手停在方向盘上，思绪顿了好久。

　　她只是冬日里微不足道的一抹暖光。可就算再微末，也不该被淹没在凛冬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