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嗨皮嗨皮做数学

1、桥和路灯

　　南城，二月中。
　　新的一年，几个老城区周边说是要建CBD。大厦模型图画得像科幻电影里机械组装垒起的巨物，图片中充满科技感的镜面外墙反射着太阳光。但现实是，现在只有一个个钢筋架子，灰扑扑的，蚂蚁一样的工人吊在上面爬来爬去。
　　程珊珊在附近补完课，要穿过人行天桥才能回到老城区的家。

　　桥，这个东西，让程姗姗的感觉很复杂。

　　她小的时候住在另一个区，走丢过。几岁的孩子只记得要走过一座桥才能回家。然后她就找啊找，找到座被铁片包裹的高架桥。但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上桥的路，轰隆隆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白嫩嫩的脚丫被一路的野草割出一道道血凌凌的口子，她没忍住，哭了起来。
　　等后来上初中，上学的每天都要走过一座桥。那座桥在另一座高架桥下面，所以有着大片阴影。有个流浪汉，铁盒都不摆就在上面睡。流浪汉一动不动，四季都长在桥上。程珊珊既担心她路过的是尸体，又担心流浪汉突然动起来。

　　在现在的这座桥上，即使是刺骨的早春，三角梅开得还是很好，只是挡不住下方车流迎面扑来的灰尘。
　　她以俯瞰的姿态，透过护栏的缝隙，看着忙碌奔波的车子。周围尖锐的鸣笛声、施工“突突突”打地基的声音、嘈杂冲突四起的交流声在她的脑子里烧开。她突然想起一个电影镜头，一个孩子把一个人形玩偶从桥上推了下去。
　　那个玩偶会碎成什么程度？

　　她弯腰朝外，想看看有多高，脑袋磕到了冰凉的铁管。
　　她不够高。

　　拍拍沾到的灰尘，走过这座桥，她很快就能回到家了。

　　“哎呀！你是不知道，我和她爸花了多少心思。这个暑假又让她去补课了，还是一对一那种。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家庭条件，有多少全花在教育上了。幸好她争气，不然钱扔进去连个响儿都没得。”
　　程珊珊的妈妈卢女士是个家庭主妇，她正接待来做客的街坊张阿姨。

　　“你们这样重视教育才是好的，珊珊培养得既聪明又努力，要不怎么拿了个年级第一回来。”这些夸奖的话，张阿姨其实刚刚已经说了两遍。但她出于某种社交需求和惯性，又重复了一遍。
　　至此，她终于提了今天来的目的：“我家那孩子虽然学是认真学，但总是没什么方法，成绩一直不上不下的。我想你家珊珊这么聪明，教教她。”
　　“这有啥！等她回来我就和她说。你有空带孩子来就行。珊珊会的一定都告诉你们。”

　　双方继续一波友好的关怀和吹捧。卢女士被夸得开心极了，眼睛嘴巴都眯成一条缝；张阿姨得到了对方的应承，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卢女士喜滋滋地回去继续做饭。但她想到要和自家女儿提这件事情，以她的“德性”，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她回到客厅拍拍小儿子的手，嘱咐他多留点山竹给姐姐。

　　程珊珊跨进家门的时候，还在想着后天开学可能发生的情况。分科后有哪些熟人还和自己一个班？有没有熟人和自己一个宿舍？肯定要自我介绍。都是陌生人的话怎么开口？
　　她忧心忡忡，异常疲惫。
　　回去倒头就想睡。

　　晚饭时刻，桌上满是喷香的饭菜。
　　“张阿姨你记得吧？就是那个经常请你吃橘子的水果摊老板。”
　　程珊珊刚眯了一会儿，还没有很清醒。“唔。”豆角好吃，爽脆，她又夹了一筷子。
　　“她家孩子学习不是很好，想问问你方法。”
　　程珊珊转头看向卢女士，她非常清楚自己母亲是个什么“德性”，当场就发火。“你是不是又在跟别人吹我成绩！”铁筷子“啪”地砸在桌子上的声音异常响亮，吓了还是小学生的弟弟一跳。

　　卢女士也被这过于激烈的反应惊到了，旋即怒气也跟着上来：“这是你和妈妈说话的态度吗！”

　　程珊珊知道自己的火气有些不合常理。她无从解释自己的在意、过激、偏执和疲惫，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她不想任何人任何事找上她。
　　她把剩下的米饭扒完，径直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上锁，躲进被窝里。

　　睡吧。
　　睡了就好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入睡对于程珊珊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现在，问题还没有解决。
　　妈妈肯定答应了。
　　张阿姨如果真的来，你不能赶走。

　　她站在悬崖面前，回望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每个人都在催促着她前进，可是那是深渊啊！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她朝前走就会变好呢？

　　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隔着一道门的声音变弱了很多，像是某种妥协和哀求。
　　“妈妈没有吹嘘，大家一起互相问孩子成绩而已，这是种关心呀。”
　　“你看张阿姨对你多好，平时路过经常请你吃橘子。”
　　“街坊邻里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而且只是问问题，不会很长时间的。”
　　“只是说一下学习方法，又不是打包票一定能提高成绩，不用有压力。”

　　一条条柔软滑腻的布料缠绕，把她裹得温暖无比，密不透风。她看着目前的高度，感觉到世界都在急速地前进。她很想让大家停下来，但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许久，房间里传来闷闷的应声。
　　“我知道了。”

　　晚上十点，程珊珊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今天车间出了点问题，为了不耽误交付，领导要求尽快解决，所以本来的早班也变成了直落。
　　卢女士把温着的饭菜拿出来，青绿的豆角已经有些泛黄。
　　程小弟看着父亲回来，默默把手机放下，开始去洗澡。

　　程爸爸其实已经饿得有点饱了，这个时间吃完就睡也不太好。但爱惜粮食的农民本性还是让他迅速落座，开始快速扒饭。
　　他看着玩手机的小儿子，张口就想说，奈何他冲进了浴室。
　　他又想问珊珊的补课情况，没想到反而是高中生的女儿先睡了。
　　“珊珊吃完晚饭就开始睡了。”
　　“这么早？”
　　“估计是累着了。”
　　“她最近是不是睡得有点多。”

　　城市的另一头，肖家。
　　伍嘉禾时间卡得很好，在吃完晚饭后和洗澡睡觉前敲门。
　　他笑意盈盈地捧着妈妈给他的菜干、笋和牛肉干，后面大大的背包满是住校要用的校服和用品。他尽量不用行李箱，那样显得太登堂入室了。

　　“禾仔！”伍嘉禾的姑姑马上冲过来开门，后面跟着的肖扬也递过来一双新买的拖鞋，姑丈在厨房洗杯子给他倒杯水。
　　伍嘉禾有点受宠若惊和尴尬。
　　其实，这次，他专门带了拖鞋过来。

　　自从父亲在工地受伤，需要回老家休养，他上学期间的周末就不得不蹭住在姑姑家。上次放假前，因为拖鞋落在宿舍，他只能穿肖扬的洞洞鞋暂用。
　　道谢并接过拖鞋，他有点搞不清这是欢迎还是肖扬不喜欢别人穿他的鞋。

　　“小姑，这是我妈托我带给你的。说是第一茬的春笋，无论是做腌笃鲜还是炒肉都很好吃。”把手上的土特产交出去。“还有这个，菜干煲汤特别好。”
　　自从嫁到城里，伍女士已经很久没吃到老家的土特产了。城市的菜模样看着好，但就是没有“菜味儿”，也不知道投了什么进去长出来的。“好好，你先把书包放下，看着重死了。”
　　“吃了没？”
　　“从家里吃完才坐的车。”

　　一阵寒暄后，伍女士已经把他的被子枕头都准备好了，伍嘉禾痛快洗完澡就爬上铺去。
　　下铺的肖扬半躺着，手机外放着游戏直播，但他双眼放空，想着怎么开口。

　　早年间，肖扬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表哥，因为他总是父母嘴里“别人家的孩子”。什么听话懂事，会主动学习，他都听腻了。夸奖还在其次，重点是每次家长群里聊成绩，作为初中部老师的肖爸爸就说要把自己的手机砸了。
　　后来伍嘉禾要和自己一起上下学。自己的专属空间被占领，还要每天作为对照组被嫌弃的经历都快给肖扬留下了阴影。
　　但是，今天傍晚见到的那幕也不好受。“嘉哥。”
　　“嗯？”
　　“你下次早点来吧，妈煮的饭不好吃，你来还能帮我解决点。”

　　伍嘉禾有些奇怪，但还是回应了：“好。”
　　冻僵的脚在骤然的热水下虽然恢复了暖意，但是那种麻痒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并不舒服。今天在便利店吃关东煮，虽然尽量吃得慢了，但还是很快就见底。不好意思一直在便利店待着，他又逛了公园。

　　公园张灯结彩，还留有着过年的灯笼挂饰和缠树灯带。一些家长带着小孩蹦蹦哒哒地逛着，很是热闹。他带着一大堆东西，也不敢乱跑，找到一张长凳就坐下。天气冷，手机耗电快，也不敢玩手机。
　　他干坐着，和周围格格不入。像是流浪汉，但是又并不破败；像是小贩，又没有在摆摊。

　　一个小孩凑过来，好奇地问：“哥哥，你是迷路了吗？”
　　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
　　小孩奶拽奶拽的，“你找不到家的话，我爸爸可以带你找，他一定能找到！”
　　被小孩臭屁的样子逗笑，他想说谁还没有爸爸了，又觉得自己幼稚。
　　没等他开口，小孩家长后知后觉找过来，惊疑的目光上下扫视伍嘉禾，抱走了孩子。他又觉得没意思。

　　一盏坏了的路灯埋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他决定去找它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