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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东郊宴游(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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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远右侧的垫子上,坐着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像是太学生。面湖的那个抬头看着对岸的林清音,自言自语道:“钻钻会不会跟为为是一对?是男子对心上人的称呼?”
左边那个说道:“极有可能。为为就是谢夫人先喊起来的,今天又来了个钻钻。”
对面那个说:“你们都不知道,光今天,光在这里,就有好几个女子喊我‘为为’了。”说完,还得意地扭了扭脖子。
萧子璋闻言笑道:“没想到‘为为’传播得这么快。”
谢清远说:“还不是拜你所赐。”
他听见贺老夫子招呼林清音往前走点,看到林清音站起来向前走去,便也站起身来。
裴琰一把将他摁住,笑道:“清远别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崔祜笑道:“他连写诗都没心思,眼睛就没离开过谢夫人。”说着拍了一下裴琰,指了指林清音,裴琰回身看到了,忙松手说:“去吧去吧。一刻也分不开,真是怪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黏过周小姐。”
萧子璋说:“少年夫妻,新婚燕尔,理解,理解。”嘴上说着理解,手却拦住了谢清远,朝着他挤眉弄眼。谢清远瞪了他一眼,“啪”的一把将他的手臂打开,大踏步离去。萧子璋开心地哈哈大笑,崔裴二人用手指点着他,却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林清音走到离贺老夫子大约10米的地方站住。贺老夫子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稿纸,问道:“夫人这首诗的格式,我见所未见,想来不会是一首乐府诗吧?”
“不是。它叫词,也叫长短句。”
“长短句?闻所未闻。”贺老夫子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斥责的意思,单纯就是客观叙述。
林清音胆子放大了些,笑道:“诗以言志,不拘形式。我觉得长短句更适合直抒胸臆,于是就用了。老夫子若觉得哪里不妥,务请不吝指教。”
贺老夫子哈哈笑道:“好一个诗以言志,不拘形式,倒是老朽太着相了。”
他身后的一位评委问道:“夫人,你这首长短句,上半截写景叙事,写的是雨中之景,叙的是雨中之事。可今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实在与你所写不符啊。”这话暗示得很明显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 ,今天一滴雨都没见下,哪里来的雨中景雨中事。”
还有人喊:“怕不是抄了首现成的冒充吧。”人群起哄。
又有人反驳:“你说是现成的,你倒说说这是谁写的?又是从哪里抄来的?”
那人说:“那我怎么知道,你得问那位钻钻夫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谢清远已在林清音身旁站定,看向她,用眼神询问:“需要我的帮助吗?”林清音用眼神回答:“不用。”
她转头望着刚才提问的评委,笑道:“这位大人,我以为,雨,可以指自然的风雨,也可以指人生的风风雨雨,你可认同?”
那位评委“嗯”了一声,点了下头。
林清音狡辩道:“我今日在此,自认为于艳阳下经历了一场人生的风雨,有感而发,写就此长短句,可算得应景切题?”
“当然算得。”喊话的是原先坐在谢清远右侧的那几个年轻人,这会儿都挤到了前面。那个评委“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贺老夫子说:“老朽也认为算得。夫人将今日自身的感受和体悟写出来,自然是应景切题的。”
说完,他转身跟后面的两个评委交流去了。看得出来,他似乎在据理力争,最终无奈地摇摇头,又回过身来,叹息一声,向着林清音说道:“唉,钻钻夫人,很抱歉,你的这首长短句与当下的诗体不符,不能参加女子组的评选。”
林清音说:“我不过是借此长短句来抒发内心情感罢了,本就无意名次,老夫子无需介怀。”
无论是男宾区还是女宾区,众人又都在猜测、议论: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有人高喊:“贺老夫子,把谢夫人的那首长短不整齐的诗念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开开眼呗。”语声未落,早有男男女女跟着应和着,催促着。
贺老夫子喊道:“老朽正有此意。真是好字句,真是好字句啊。”
“爷爷,我嗓门大,我来代你念吧。”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几步冲到了贺老夫子面前,正是刚才看着林清音自言自语的青年。
贺老夫子一边挥手赶人,一边护着稿纸:“去去去,你哪行,可别糟蹋了这首长短句。”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说:“我念跟你念能有多大区别?”
“区别大着呢,大相径庭!快下去,快下去。”
于是,又有人高喊道:“贺十二,你快下来,快下来,别耽误时间。”
贺十二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稿纸,又看了一眼林清音,转身离开。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贺老夫子颤抖着嗓音,高声吟诵起了这首长短句: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吟诵完一遍后,贺老夫子还不满足,又吟诵了一遍,赞叹道:“由事而慨,超然旷达,得失荣辱,淡然处之,好!好!”
林清音心里默默给苏轼道歉:对不起啦苏东坡,剽窃了你的代表作,谁让它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呢,又这么应景。抱歉抱歉,罪过罪过。
谢清远走到贺老夫子跟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问道:“贺老夫子,我夫人的这首长短句,我想好好收藏,可以给我吗?”
老夫子又默诵了一遍,将稿纸卷起来,递给了谢清远:“原来是谢夫人的墨宝,真是好意境,好哲思,老朽读来如醍醐灌顶。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啊。”说完,向在场众人一揖,飘然离去。
林清音的长短句得到了贺老夫子的大力推崇,也得到了青年学生的追捧,还有的人嘴上没说,心里也觉得妙。因而,有心人即便想唱点反调挑点刺,也没了市场。
另一位评委点评了女子组的诗作,宣布了名次,但林清音和谢清远都没留意。
柳树下,林清音正拽着谢清远诉苦,说她是直来直往的性格,真的不适合跟那些人打交道,太累了。又说她刚才好像又犯错了,说了不合适的话。
谢清远笑道:“说女子怀不上孩子,男子也有责任?”他早已从他人有意无意的高声讨论中,知道了对面发生的具体事情。
林清音嘟囔道:“我以为人们只是不知道这些常识罢了,知道后,就不会把不孕的责任全推给女方了。唉,这些常识超出了她们的认知,她们无法接受。你能接受吗?”
谢清远说:“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只听说了一鳞半爪,并不全面,你回去后再跟我细细说一遍吧。”
林清音开心地笑道:“好呀好呀,我顺便跟你说说生儿生女也由不得女人,都是由男人决定的。”
谢清远凑到她耳边,轻声逗她说:“怎么,怕生了女儿我不开心?我忘记提醒你了,你目前最应该考虑的是圆……”
林清音“哎呀”一声,抬腿踢了他一脚。
林清音以为长裙下的这个小动作很隐秘,没想到被灵儿和鹤鸣看在了眼里。两人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偷笑。
周家兄弟俩恰好来找谢清远,好巧不巧,都看到了。
大哥冷哼了一声:“小妹!”
二哥惊讶地喊道:“小妹!”
林清音闻声回头,见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听到动静,也都好奇地朝这里张望,忙“嘘”了一声,轻声细语地问:“哥哥们这是要回家了吗?”
“我们找清远商量点事,小妹你……”周玉清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值得信赖的人,只得说道,“你一个人在这湖边逛逛,不要走远。”
周玉冰依旧板着脸瞪着林清音,林清音跟他对瞪了一会,自知瞪不过他,低头认错:“大哥,我错了。”
“该跟谁道歉呢?”
“清远,我错了。”林清音转向谢清远。
谢清远搂过林清音,对周玉冰说:“打是亲,骂是爱,大哥和大嫂不也常这样打闹吗?”
周玉冰老脸一红,瞪了他一眼:“你呀你……”又看向林清音:“下次狠狠地踢。”
林清音笑道:“我知道啦,下次会踢得轻一点。”
谢清远在她的脸庞上轻轻地捏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水榭说:“你可以去那里坐着等我。”又对鹤鸣说:“你跟着夫人。”
谢清远随周家兄弟来到了一片竹林,林内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今日来游园的士族子弟,往日皆是相熟的。
一番寒暄后,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周玉冰率先发言,开门见山的问:“清远,你执意要起用寒门官员,你说是因为士族中实在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情非得已,我等都能理解。只是大家都担心,一旦寒门崛起,他们的势力压倒了士族,到时候朝堂上没有了士族的立足之地,我等该当如何自处?”
谢清远说:“你等既有此忧虑,就该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培养出一批士族精英,扶持他们,让他们有足够的力量与壮大后的寒门抗衡。”
杨鉴说道:“我知道你正在不遗余力培养后备力量,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人才需要时间。现在朝堂上寒门争权,北境外敌人虎视眈眈,我只怕你是心有余而时不足。”
谢清远折了根细竹枝,在地上勾画出大晋的地图,点划着说:“我大晋东部、南部临海,西部崇山峻岭可做屏障,且邻国多弱小,皆不足为虑。最大的隐患来自北方,羌、羯、鲜卑等族都有南下之野心,但他们目前也面临着自身北境告急的危机,短时间内难以南下。往后的十到十五年时间,大晋会相对太平。我们必须把握好这个机会,培养新人,充实仓廪,富足百姓,做好备战准备。我以为,有十五年时间应该够做一些事情了,我们可以搏一搏。”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多心里并不以为然。他们见惯了几十年如一日,不相信短短十五年能做成什么事。
郗蹇说道:“你有意从平民中举荐选拔贤能者,充实基层官吏队伍,为的是让百姓安心耕作,安稳生活,藏富于民,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寒门已经成了强敌,我担心平民官员一旦也强盛起来,士族两面受夹击,更无生存空间。”
谢清远扫视了一眼众人,说:“所以,我要拜托各位,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把自己的位置坐牢。同时提醒家族中有职位的人,不要再偷奸耍滑,不思进取,遇上事情就作壁上观,见到好处削减脑袋往里钻。你坐不稳的位置,早晚有一天会被别人坐了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神色有点尴尬。最会偷奸耍滑的卢玄问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把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好,把我屁股底下的板凳坐牢,我就不用担心丢了官职?”
谢清远了然一笑,说:“是的。我要换掉的是不称职的官员,你若称职,我又何必更换?毕竟,新人上手也是需要时间磨合的,终归比不得熟门熟路的老人,你说是不是?”
郑湛有些兴奋,说:“那我就不用担心了。不是我自夸,我能力实力都不弱,就是平时松散懒惰了些,往后我打起精神来做事也就是了。”
崔靖安也笑道:“年少轻狂终有到头时,我年纪也上来了,也该好好做事了。清远你放心,我的屁股嵌在了位置上,绝不让给寒门之人。”
大家都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王勉之说:“大家都很清楚,现在是士族生死存亡之际,清远这是刮骨疗伤,迫不得已。若今日不痛下决心,日后只怕士族土崩瓦解,再无复兴的可能。”
谢清远说:“勉之所言极是。我们都出身士族,受士族荫蔽,自当为士族计长远,切不可只顾眼前,鼠目寸光。日后即便寒门、平民官员兴起,只要我士族子弟同心协力、恪尽职守、奋发图强,任何一族都不敢小觑。我的理想是士族、寒门和平民三足鼎立,互相平衡制约,从而使朝政稳定,国泰民安。”
周玉清说:“唯有朝政稳定、国泰民安,我们士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谢清远拍拍周玉清的肩膀,看着周玉冰说:“玉清堪当大用。或许有一天,我的职位可以交给他。”
周玉清得到谢清远的赞赏,脸上不免有得意之色。周玉冰盯了一眼周玉清,看着谢清远笑道:“清远说什么呢,待你致仕时,他也老了。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培养小一辈身上吧。”
杨鉴也说:“是啊,你俩不过相差四岁,谈不上,谈不上。”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纷纷起身告辞。他们此来,并非真的为了士族的未来,大多不过是担心自己的职位不保。听了谢清远的话,他们吃了颗定心丸,也就没有太多想说的了。周玉冰兄弟跟着众人一起走了,只让谢清远代向周玉洁打个招呼。
只有王勉之没走。他俩见众人走远了,方才并肩走出竹林,向水榭走去。
“清远,刺杀的主谋你真不打算追究了吗?”
“谢老大人已经训诫过了,想来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暂且不管吧。我们现在的重心是力求推行新政,不要被杂事影响,陷入私人的恩怨纠葛。”
“有人传讯,说他们正在谋划兵变,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谢清远冷哼一声:“一群莽夫蠢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宫城都进不去,居然敢妄想挟持陛下。”
王勉之说:“我们早早定下万全之策,到时一举击溃,把他们彻底解决掉。”
“传话给他们,就说我已经知道了。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不能让他们起事。谋逆之罪株连九族,你看看,”他指了指水榭里正在跟林清音聊天的小男孩,“他也逃脱不了被诛杀的命运。他会是士族未来的希望,我怎能让他折损在莽夫蠢人手里。”
待谢清远找回来时,林清音正在逗那个小男孩玩,灵儿和鹤鸣在柳树下闲聊。
“我哥呢?”林清音没见到两个哥哥,问道。
“他们先走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巧了,萧子璋他们也先走了,也让我跟你说一声。”
那小男孩看到谢清远,忙起身站在一旁。此刻见他终于看向自己,忙行礼喊了声“表舅”,又冲着林清音喊“表舅妈。”
林清音:“咦,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
小男孩嘻嘻笑着跑远了。
林清音说:“居然被个小不点骗了,真是无语了。不过,你家亲戚太多了,实在认不过来。头疼。”她揉了揉太阳穴。
“认得我就好了,其他人不重要。”谢清远伸手拥她入怀,片刻后,揽着她的腰往前走,“这小子精着呢,想骗他表舅妈,太容易了。”
“你……”林清音想踹他,他很灵巧的避开了,嘴上却喊着:“哎哟,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林清音气得追着他打。一个跑,一个追,嘻嘻哈哈,笑笑闹闹,惊得庾府的仆从婢女都无心收拾了,聚在路边盯着看热闹。
回程,照例是鹤鸣驾车,谢清远夫妇带着灵儿坐在车厢内。谢清远慵懒地倚靠在林清音的肩上,一手挽着她的腰,一手放在她腿上。
林清音抓起他的手,一根一根的仔细抚摸着他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心里感叹:“一双好手,不弹钢琴实在太可惜了。不过弹古琴也很好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手,真想亲一口。”这样想着,真就抬起他的手亲了一口。
谢清远笑了,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脑袋往她的怀里蹭了蹭。
林清音说:“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你干脆躺下来吧。”他真就侧身枕着她的腿躺下来了。她移坐到了最边上,好让他的两条大长腿有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