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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覆鹿寻蕉(5) ...

  •   永隆四年岁末,京城上洛一口气迎来三桩喜事。
      三桩皆与皇家相关。

      或嫁入天家,或当今亲赐,总归都是富贵荣耀无可匹及。

      太子妃人选,那是一早便定下,京中早已筹备多时,算不得新闻。反倒是崔家,看着不声不响,竟而一气放出两枚冲天爆竿!

      大房崔司业家的长女崔妙珊得封昭训。

      位份是低了些,架不住眼下东宫妃嫔寥寥无几,而今算是拔得头筹,指不定前途无量。

      二房崔监丞家的独女崔妙璩,得皇帝指婚,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将星宋俭之妻。看着富贵不如其姐,实则独占后院,实惠得很!

      宋俭常年征战在外,身边少有女子流连。京中宅子亦是近来方赐,家中冷锅冷灶,连洗涮擦地都是穿盔甲的来。崔小娘子嫁过去,想搞个内宅争斗都寻摸不到人,何等轻松快意。

      且那宋使君不仅年轻有为,还长得跟画像里的神仙中人似的,入京以来不知俘获多少京中贵女的芳心。连当下最宠溺的溧阳公主都未能幸免。此番大婚,不知暗中咬碎多少罗帕。

      ——外人是这般看的,当事三人,却并不这样想。

      至少崔妙珊回去是哭闹了一番。
      怨位份低,怨皇后从头至尾不理她,怨得罪了皇家还要嫁进去,回头有她好果子吃。

      更怨一生一次的婚仪此生都无法享受,回头还要亲见太子盛大迎娶太子妃,自己只能下跪相迎。
      博不到侧妃之位,她不嫁了还不成吗?!

      何况太子看着也不甚欢喜,谢恩之时神色勉强得瞎子都看得出。

      崔妙珊欲哭无泪。

      闹完便将自己关进卧房,几日不肯出门。

      至于李仙凫……广孝帝分别为崔家姊妹定下婚约后,打发她们全部离开,之后的事,无人知道。

      想来李仙凫足智多谋,父亲又深眷圣恩。无非被敲打几下,落不了什么大罪。

      只怕悔婚失败,于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刑罚。
      崔妙璩猜想。

      而设计她的那只鹦鹉,听闻广孝帝暗中彻查多时。崔妙珊那只当天便被查实是她于西市买来,另两只却真如凭空而来,半点痕迹也无。

      可见对方亦非凡人。

      查不出个所以然,天子分外不悦。于是整座京城的天又再暗沉沉地压下来。黑云絮乱,似远古巨兽裂嘴喷涌而出的浓烟,大业元年的新年,伴随第二场暴雪与压抑的天色,于噼里啪啦的爆竿声中,如约而至。

      一片愁云惨淡中,崔妙珊赶在年前出了嫁。

      宫门一入深似海。

      大房那几位长辈恨不能跟着她一道去。崔建次日上朝时眼圈儿还红着。叫同僚背后戳脊梁骨,指责他趋炎附势卖女求荣后,脸和脖子也红了。

      这当口崔妙璩也缩着脖子装鹌鹑,不愿招惹闲言碎语。只赶在明旨下来之前,偷摸跑去找了一趟妱娘。

      为着话本子的事,她多少有些愧疚,怕一个不好连累妱娘。不想赶到莳花溪时,隔着半条巷子便闻到冲天的芸草香,夹杂灼烈的烟气。

      绕开堵在巷口的马车与看热闹的人,她三步并两步跑到院前,只觉烟味呛鼻,尖利的叫骂声连绵不绝传出来。

      “你就非得自寻死路是吧!好,那我便成全你!先烧了这些鬼东西,再把你也扔火里,一起烧了干净!”
      “黄土齐胸的人了,还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你不愿好活,趁早死了,免得零碎害人!”

      那人声音古怪,似小童又似宦官,掐尖着嗓子恶毒无比。

      崔妙璩冲进云香阁,只见一向清洁整齐的小院此时已是凌乱不堪,原本晒着芸香草的地方燃着丛熊熊大火,浓烟滚滚中映出两个人影。
      妱娘趴在泥地里,身旁那个不断叫骂的身影看着竟不到四尺。

      是个孩童?

      崔妙璩横眼,见到妱娘放置墙角的扁担,一把抄手里,大声喝止:“住手,否则我便叫府衙和巡防司了!”

      春见掉头往外跑去。

      那身影顿了一顿,人自滚烟里走出,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
      崔妙璩吓了一跳。

      这人、这人不是广孝帝最宠爱的那个侏儒,叫什么……罐奴吗!

      只见他身量如同小儿,却似成年男子般头戴黑脚幞头,身着黄色圆领袍衫,黑带黑靴,俱是上乘品色。

      听闻他是长到八九岁上,叫人塞进特制的陶罐里养着,再喂以药水饭食,从而保留了孩童外貌。又教以杂耍歌舞供人取乐。后被献入宫中,成为广孝帝最喜欢的宠物之一,赐名罐奴。

      这罐奴身形畸形,为着入宫还又被净了身,因而格外变态。前世曾数次与刚入宫的小宫女求欢。
      得逞的,身心受挫;未得手的,他或捏造罪名、或故意陷害,也折磨得人家生不如死。

      某次若非春见撞见,那小宫女恐怕要白白丧了条命。

      这下作东西,怎会跑到妱娘家中撒泼,与她又有何冤仇?

      她举着扁担,警惕看向步步逼近的阴鸷侏儒。

      “你是何人?!与你有何相干!”
      他问。
      眼神阴恻恻的,像带着淬毒的钩子。

      “我是京城上洛人!”崔妙璩理直气壮道,“大齐律法,放火烧官廨宇及私家舍宅者,处三年徒刑。纵火造成损失满五匹,流放二千里;损失满十匹,处以绞刑;造成人员伤亡,以伤害罪名论处!”

      她警告罐奴:“你蓄意纵火,按律当处三年刑期!我劝你见好就收,速速离开,否则若造成更大损失,乃至伤亡,只怕绞刑都是轻的!”

      罐奴幼童般的小脸上肌肉紧绷,只眼角因为眼神狠厉,而微微抽搐。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好似将话从嘴里切出来。

      “成啊。左右要死,我便先杀了她,再饶上你,末了一把火点了干净。”

      他笑,既冷酷又病态:“左不过我这一世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前只一个断臂老妪作伴,亏大发了。有你这么个貌美娇俏小娘子同走黄泉路,死十次我也甘愿!”

      许是用药折磨过身体的后遗症,笑之时,竟有涎液自他的嘴角淌出。

      崔妙璩背心发麻,险些没吐出来。
      世间竟有如此恶心变态之人!

      眼见他已近身,惊骇之下,她抄起扁担便要打下去。

      “慢些——”

      气息微弱的妱娘咳得天翻地覆,终于缓过口气,支着左臂,一寸一顿,自浓烟中爬出。
      她浑身是泥,狼狈不堪,只一双眼,不肯认命地炽烈燃烧着。

      “罐奴,你马上给我滚,再也不许来!你走慢一步,我便扑进火里,当着你的面烧死!”
      妱娘竭力喝骂。

      罐奴转回头,眸光映火,癫狂若地狱之鬼:“你烧啊!你敢把自己烧死,我就把你的骨灰冲茶喝下去!”

      妱娘便真往火堆爬去!

      “我走——”

      见妱娘如此决绝,罐奴厉声尖叫,仿似夜鸮。
      “我这便走!我说过的话,你给我记死了,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恶狠狠地扔下这句,他剜一眼兀自举着扁担防卫的崔妙璩,快步离开小院。
      崔妙璩不放心地跟到门口,见他上了巷口的马车,这才松口气,赶紧扶起妱娘。

      气喘吁吁的春见带着就近巡逻的街使赶过来,却叫妱娘打发走了。

      街使骂骂咧咧离开。

      崔妙璩扶着妱娘去廊下坐着,急道:“妱娘,难道就此算了?你的芸草都叫烧光了,书也烧坏不少!”

      妱娘摆摆手,接过春见倒拉来的茶,润了润烟熏火燎的嗓子:“不妨事……追究也无用,何必浪费精力。”
      “可就此放过,若他哪日卷土再来,又如何是好?”

      “他不会再来的。”
      妱娘笃定道。

      崔妙璩默了一瞬。

      “妱娘,是我给你惹了麻烦对吗?我让你写的本子惹了祸,才会有宫里的人来寻你的晦气。妱娘你莫瞒我,我知他是皇上跟前的罐奴。”

      她咬唇,似犯了错的孩童:“是我连累了你,对么?”

      妱娘拍拍她的手,慈爱道:“好孩子,莫胡思乱想。与你无关,是妱娘从前的事。”

      她叹了口气。

      院中火已灭了,芸草燃尽后的灰黑烟尘在风中飞舞,一如焚烧后的纸钱灰烬,盘旋于小院四处。
      妱娘在这迷离尘土中,眼睛微微发涩。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那些旧事与旧人,终究都过去了。”

      ……

      云香阁发生之事虽则凶险,到底没有更恶劣的后续。

      日子渐趋平静。雪再落下时,京城又似装进了琉璃瓶中,上下一色。

      大年下,广孝帝宴设太微宫,喜事临门的崔延叫同僚们起着哄灌了个满,辞宴后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出到殿外。

      稀里糊涂撞到宣阳门时,脚下打滑,又一头栽进雪里。

      将作少监陈亮自后头赶上来,插着双手咧嘴笑:“别介啊。圣上明旨已下,开了年就得当人老泰山,这大年节的倘冻死在宫门口,多晦气啊!”

      嘴上这样说着,旁人要来扶,他反倒拦住:“用你多事吗?崔监丞这是喝多了,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得吃口冷清醒清醒。”

      陈亮有个儿子,因殴伤其妻,被妻家按着当街打了一顿,妻子扔下和离书带走儿女。陈亮气不过,打了好几场官司要孙子,不遂。他放出狠话,要再娶一房生他十个八个,要这下堂妇好看。

      踅摸一轮人选,最后他看上崔妙璩。

      二九女郎如花似玉,爹官位低,且是个谨慎懦弱的,娘又早逝,与主家更是关系差到分家独居,娶过门后若与他儿起了龃龉,全无仰仗,岂非任他搓圆捏扁。

      不怕她再有个叔伯哥舅的打上门来吵闹着要和离!

      陈亮为着这桩婚事威逼利诱,崔延平日里看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此事居然绝不松口。

      未几,竟还闹出个天降鹦鹉,御赐姻缘。

      怪道看不上他儿。原是一早存了攀龙附凤之心。
      陈亮冷笑。

      眼睁睁瞧着栽在雪里的崔延先时还挣扎两下,渐渐便不动了。旁人怕真闹出人命,再要去扶,他索性挡在前面。

      “扶起来有个好歹算谁的?回头他那金贵儿婿追究起来,问为何不早行施救,你们谁敢站出来顶他一顶?”

      “哪位金贵儿婿会要追究?”

      陈亮话音方落,听见身后马蹄清脆,说话声自暗涌的寒风中滚入耳廓。

      宋俭身为四品要员,自丹凤门便可骑马出宫。
      他向几名慌乱官员身后一望,冷笑道:“想来是我这个儿婿。”

      随行的不好立刻上前,扶起脸已憋得青紫的崔延。

      “有劳各位看顾某的泰山大人。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宋俭声寒如冰,目光乌沉沉落在陈亮身上,后者登时毛骨悚然。

      一行人噤若寒蝉,缩着脖子目送他们离开。

      ……

      重檐飞甍的高阙之下,两道深深车辙沿天街尽头而去,两侧马蹄印迹分明。

      雪白迹深,天地苍茫两色。

      那是护送崔延回家的青幢马车。

      而城墙内,依旧灯火通明,飞埃结雾。

      永隆年号,于永不休止的夜宴中,翻完它最后一页。睡梦中听见敲门声、起身去迎接风雪夜归人的崔妙璩,方打开门,便已走进大业元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覆鹿寻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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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新人小作者全力码字ing 每周保底五更,会卡文但是会逼自己一把QAQ 一定会更完的因为全文的主线已经有了,结局都安排好了,只等我吭哧吭哧码完。 求点野生收藏和评论给予动力(抹泪)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