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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惊醒 ...

  •   大同小异的庙宇。

      韩暮生没有问沈朝听刚刚停下来是为了什么。也许他帮自己找了理由,也许只是觉得现在不能多问,也许是因为漠不关心。沈朝听想。他把最后一条从心里划掉,韩暮生对他的好有目共睹,他这样说,属于把一个人的心踩在脚下。
      是一个相当没有素质的举动。

      主殿中的佛像是韩暮生之前见过的那种,左手下垂、右手屈臂向上伸,旃檀佛像,“与愿印”满众生愿,“施无畏印”除众生苦。
      沈朝听规规矩矩地一拜。寺庙内香火气浮动,让他微微有些咳嗽。佛像眉目低垂,看众生都是同样的眼神,但众生看佛像,却各有各的不同见解。

      能满他愿除他苦吗?神佛向世间降下一眼,估计也会略过踽踽独行自怜自哀的那个灵魂。雨会随着风落在每个人身上,那眼神恰如雨丝的轻柔,触体无感。沈朝听自认自己是个迟钝的人,而别人的时间又很珍贵。
      但他还是为自己求了。这是他短暂人生里不知道第几次为自己所求,求的是洗清命途沾染的污秽。哪怕是让他现在失忆,一切结果都要好得多。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自私。而他曾无数次打破对自己的誓言。

      过堂风从门外卷进来,吹得他碎发晃动。几缕发丝轻巧地遮住眼前,遮住至今还是没有被找到方向的未来。僧人静默地站在一旁,不知从何传来的敲木鱼声响彻明堂。每一声都像在敲击一颗破碎的心,即使沈朝听知道那是拯救。

      韩暮生在许什么,沈朝听不知道,也不关心。光线把男生的身体分成阴阳的两半。短发安睡在脑袋上,挺直的脊背彻底地、服帖地压下去。沈朝听只能俯视他的侧颜,待在暗面的脸颊、抿紧的嘴唇和颤抖的睫毛直白地叙说对这次祈愿的关心。

      沈朝听移开视线。他看向那名僧人,僧人也看着他。光线只来源于敞开的大门,而僧人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仿佛只生长在明月里。
      僧人说:“两位施主与此地有缘。”
      韩暮生稀奇道:“我们上次去的寺庙里的师父也这么说。”
      僧人微微一笑,温声解释:“这也许就是二位的缘之所在了。”

      这是什么样的缘呢?遇到问题就来求助?但最终求不得。沈朝听的视线黏在空中的一处,稀薄微小的灰尘一个个从那里路过。这也是洗刷。这也是净化,即使洗礼的水来自最污浊最卑贱。

      僧人对着沈朝听说:“施主执念过重,有时也应试着放下。”

      “施主既不为除净罪孽,也来寺中长跪不起?”
      “只是性情所致。既然想到来跪,那就跪下去吧。”

      “孔先生,也许这是因为你压力太大、忧思过重。可以试着多去公园郊外等空气清新景色优美的地方走走。”
      “我的确有那样的经历!我是精神病吗?”

      “我对原来的世界没有什么记忆了。”他说,“可能我迟早会忘掉。也许不会。我只能抓住现在的机会。”

      沈朝听眨眨眼:“既然已经是过重的执念,又怎么能轻易放下呢?”
      僧人微微摇头:“破我执之法,还需施主自己去探寻。小僧已尽施主与此地牵连之缘,剩下的,就要施主在这里自己发现了。”
      僧人又对韩暮生说:“施主倒无甚大虑。只需切记,伤心伤魂,也不应沉溺其中。”

      韩暮生敏感地扯住沈朝听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给他带来安全感:“谢谢师父教诲。”
      僧人道:“只是随口之言。还需要两位施主自己愿意去做。”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能做到听劝呢?你的名字里有‘愧’,我倒是从来没看到你的一点愧疚!你不是去拜佛的吗,主持难道没和你说你身上杀性太重,早该进畜生道了?”
      韩愧站在光线分割的房间里,世界自主地把他分成两半。他什么话也没说,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镜头肆无忌惮地捕捉。

      “这个世界还有我能承受的谎言吗?我还能得到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吗?到底什么才是我的想法,我真的拥有自己的想法吗?我竟然成了潜在的、不,真正做过的,杀人犯……”
      躺在租房的床上,孔明德瞪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过去,以至于让他愤然关掉了屋内唯一的光源。小夜灯的光熄灭,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他好像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又听到了家人充满爱意的对话,他们在说“他叫明德……”。这就是孔明德的出生了。
      这是一个幸福的出生才对。

      “大概是我命数已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个地方活,学一学,正好也让我体验一下半长生的感觉。他们都说长生好,但应该只有所有人都长生才能好吧?一个人的求得,只会让死后的执念深重到无□□回吧?”
      沈怀宁说。他坐在教室明亮的灯光里,白炽灯激动每个人的眼睛,让学生清早就发出困倦的哈欠。他难得有这样的愁绪时刻,因为在诗中见到曾经的少年侠气,而他交结的五都雄全都远离。他再也没有曾经的生活了,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悲伤。他没有像他以为的那么平淡,大侠也只是把伤口忍到回家后再一边咬牙一边上药。还有哭出来。好疼。

      沈朝听说:“多谢。”他们走出去。可能那个僧人又回归静默,可能那个僧人在注视他们的背影,也可能只是注视一个人的。但都无所谓。外面有功德箱,两人身上没带现金,于是沈朝听扫了码。
      他捐了六千,觉得这个数字够吉利,也因为没什么必要。他不信鬼神仙佛之说,他信的其实是他心里的自责。沈朝听爱多管闲事,属于狗拿耗子,他早就习惯。

      他感觉身边空落落的,回头看过去,才发现韩暮生还孤零零地站在门槛前,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狗。怎么会这么可怜呢?如果不是遇到了他的话。是他刚刚把韩暮生遗弃了,他想起来。他只顾着自己走,没注意韩暮生什么时候停下,因为他知道韩暮生每次都会追上来,但他又忘了每个人都会累,他也累过,对自己。
      沈朝听快步走回去。爬上台阶的路程短暂又漫长,如一的绿植让他以为自己没有移动。而他其实一直都在向上走。站在韩暮生旁边,沈朝听却没有任何动作。他不能去牵韩暮生的手,也不能主动说话,这会证明他做错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尤其不想做错,尤其。他不能先低这个头,但韩暮生没错。

      男生的眼睛没有笑弧,潜藏的笑意也一丝也无。沈朝听无意似的轻瞟过他的眼睛,黝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沈朝听突然感到心悸,觉得被什么东西摄住了,但绝对不是他恐惧的。他恐惧的不是这个。这是爱呀。最后还是韩暮生示弱地先伸出手,勾住沈朝听的小指,伴随一声轻逸出来的叹息。
      对不起,沈朝听在心里说。

      对不起。

      韩暮生勾住沈朝听的小指还不够,还要捏捏他的手,像捏橡皮泥娃娃。沈朝听任他磋磨自己的手掌,白皙的手很快就染上淡粉色。沈朝听挠了挠他的掌心,不让他继续闹。

      孔明德的手掌被白骨握住了。小小的手掌,踮起的脚尖,小孩子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手段才够到他的手。人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让它看不出表情的脸张开嘴巴,用来表示惊讶。
      孔明德感觉这个手很凉,常年浸在水里,让它产生粗糙浮皱的触感。他低头看过去。他本来应该大惊失色地甩开它,最后却只是轻轻摇了摇手。小孩当然读不懂他的意思,因此坚定地不放松。
      沈朝听想,它也算得上可爱。

      韩暮生的掌心很热,捂着沈朝听的手,把温度源源不断地传过去。沈朝听大概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生气,但又不确定,韩暮生不是会因为一句毫无依据的预言就和他闹脾气的人。但他想不出来别的理由了。
      冬天泛着冷意的阳光下,沈朝听倒被照得反常的有了困意。他打了个哈欠。失眠侵扰他的睡眠,恐怖袭击他的梦境。他想在柑橘香气里入眠。

      韩暮生最终还是不舍得气太久。沈朝听想,自己应该会被这种包容的爱宠坏的。因为它太容易滋生他得寸进尺,让他在感情上骄奢淫逸。
      沈朝听无奈地下弯嘴角。回去的路上,人渐渐多起来。时间毕竟已至傍晚,多数人都是在这个时间段出行。日暮黄昏,街头摄影师举起相机记录日薄西山的美景。

      韩愧走在街头。他步伐走得急,很快也很大,仿佛在追逐什么一旦松懈会让自己悔恨终生的东西。沈朝听紧皱眉头,面色严肃,嘴角抿着。他的瞳孔收缩,因垫肩而宽厚了不少的肩膀在背影上无端营造出萧瑟感。
      韩愧要去看一个故人。
      沈朝听要去看那只猫。

      孔明德慌乱地环视行人。每一个都是白骨,每一个皮肉都在他眼前寸寸腐烂、脱落。他眼睁睁看着,还要确保自己不会因为独属于自己的幻觉惊叫出来,引起注意。
      这些怎么可能不是真的?这些凭什么不是真的?
      让他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那些骨头究竟想做什么?
      沈朝听不明白。倘若是读心术之类的东西,他还可以想象是祖宗们为了给他的未来增添便利。
      那现在,这是为了什么?

      沈怀宁拦住行窃的扒手,并反制住他。
      在围观群众的夸赞里,沈朝听从那个人眼里看到对生活的绝望。
      “我妈活不下去了……求求你了……让我拿这个钱去救她吧……”

      无数故事在街道上演。大街小巷是事情发生时最好的演出台,路沿则是看台与舞台的分割。

      沈朝听抬眼看向夕阳。冬天的夕阳颜色薄得也像蒙了一层冰,暖黄色把影子拉长。沈朝听和韩暮生并肩,于是影子也并肩,风爬上他们的肩头,吹得影子的头发四处晃悠。

      沈朝听又想无来由地发脾气。
      他站到韩暮生面前,但是接下来的他就不会做了。任何一个做法都是伤害别人,他怎么能敢有这种想法?
      怎么能敢伤害一个爱自己的人,怎么能敢这样做?

      熙熙攘攘的街头,他们面对面站着,却像表演默片。片刻后,沈朝听看见韩暮生的眼睛很慢很慢地弯起来,笑容比此时的日光还要柔和。他把沈朝听放在身侧的颤抖的手缓缓举起来,覆在自己脸颊旁边。
      沈朝听浑身发抖。

      他说:“没关系的,听听。”

      韩暮生握着沈朝听的手,冰冷的指尖和早晨被主人精心伺候过的脸相贴。韩暮生很贴心:“我们回去再打也可以。我应该带口罩来的……这样你就可以戴上了。”
      沈朝听打了个冷战。
      他把手抽回来,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让韩暮生离开。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哭,他想到无数重叠的片段,近十年的演艺生涯让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他一直在扮演某个角色,而他又在扮演自己,可会扮演自己的他也是自己。他在剪影里看到饰演过的场景与情感,它们组成现在面对韩暮生时的反应。只有一个不源于那里的任何一个。

      爱。

      沈朝听几乎说不出话来,每说几个字都要大口呼吸:“你……究竟……王八蛋……为什么?”
      他难得骂了脏话。
      “为什么不呢?”韩暮生说,“我知道听听不是故意的,你也在抵抗它,只是暂时没有抵抗成功。我记得沈朝听答应我要去医院重新开药,记得沈朝听说喜欢我,记得沈朝听每一次醒来后小心地把胳膊放在我身上,想从我这里汲取一点温暖。沈朝听人这么好,他只是还需要时间,我为什么不给他帮助他的意愿呢?”

      “这是侮辱……”
      “可这样会让你情绪发泄得更快。沈朝听没有人发泄情绪,只能自己消化,所以他才会生病。他现在会走极端,但以后不一定会。我只要在他极端的时候尽可能让事情只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就好了。”韩暮生和他平视,“沈朝听在意的我都在意,沈朝听不在意的我也在意。尤其是他自己。他不在意,我替他双倍在意。”

      “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你自己?”
      “这样就是在考虑我了。”韩暮生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因为我爱你啊。我爱沈朝听,韩暮生爱沈朝听。因为爱想让你变得更好,因为爱理解你的苦衷,因为爱明白你不愿意表达的内容。因为爱,你也爱我,这不是家暴,也不是侮辱,只是最好的方法就在这个巴掌之后。”

      沈朝听不和他对视,把头偏过去。
      沈朝听闭上眼。

      他语气怨怼,几近于自言自语:“就因为你过的不是二十岁生日吗……?”

      “如果听听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过二十岁生日。”韩暮生认真道。
      晚了,一切都晚了。沈朝听想,晚了。
      不是韩暮生晚了。是他晚了。

      他居然会对韩暮生产生恨了。他居然会对这样的爱产生恨。
      他居然能让这样的人……一遍遍对他说爱……
      沈朝听呕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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