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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此意徘徊(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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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摇,和来!夫婿残暴人皆叹——”
“春日年年花如旧,夫婿何时归温柔?青春渐逝容颜老,空守闺房待君愁。”
台上还在唱着舞着,康姜还在哭着求着,丝绢屏风扇上的花鸟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管事,平时都是奴婢拦着傅儿迎客,她的身子一向不好,实在罪不至此,要打要罚全应是奴婢来受。”康姜说道,抬面望着齐得宜,攥着她裙摆的力度稍紧。
乐人且步且歌行进着,左右蹒跚得眉头都紧在了一起。齐得宜坐在楠木椅子上,抬手给康姜擦擦泪。
“郎君,你可有听见她的话?”她问道。
山静面上无澜,未看齐得宜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只盯着台上看。
齐得宜似乎也笑了笑,拍拍康姜的头:“为何要哭得这么邋遢,去让萨珊洛来见我。”
康姜的身子微微躬着,闻声便含泪点点头,又重重磕了三两下,趔趄起身。
山静身旁的玄衣男子眼疾手快,抽剑拦身:“郎君还未发话,谁敢过去。”
长剑抵在康姜的身前,逼迫得康姜停下步子,康姜握紧拳又瞬间松开,睨下眼去看椅上端坐着的山静,等到压住了大哭大喊,才一字一句启声:
“奴婢从生下来便是贱籍,得郎君仁慈才从人市栖身乐坊。奴婢去伺候显贵要人,去给他们充作饮宴间的肉台盘,若没有傅儿,奴婢早就不愿活了。”
“傅儿教奴婢识了许多字,书中有礼有节有忠有义,奴婢不过是以书中之礼报还,郎君是在罚她,还是意在惩罚奴婢?”
待台上舞完了一整首曲子,山静也吝啬于给她一个眼光,反而是转眸看向齐得宜。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指关节突出,掌心中沟壑较深,掌背随他手势变化而筋骨起伏。
玄衣男子看着发声:“郎君在问,管事娘子是否要替她求情。”
齐得宜哼哼笑了两声,握着紫檀拐杖起身,走两步过去康姜的身旁,敲了两下岐林手中的灰黑铁剑,发出“珰珰”声。
“傅儿的江南小调唱得尤为好,奴婢如今想放个人也不成吗?”她挑挑眉,却看着山静发问。
“郎君在睢园之初,便已下令,未达频次者请出睢园。那位乐人是郎君在蜀地一户人家买下,郎君也费心费力的教了她许多,她却如此不顶用,前段时日弄伤了贺员外,又三天两头抱恙,亏损的钱应是由谁来付?”未等山静发话,岐林便直接道。
“贺员外手段多,求生是人之本性,傅儿怕他怯他,亦在讨好他,你们之中有谁可以在禽兽面前忍着不自保,你们之中有谁甘愿被人打死砍死虐待致死?你可以吗?”康姜直视着岐林道,不知是心中着急还是何,说到最后,便愈发毒辣、愈发愤激,“若傅儿真是亏本的买卖,那便由奴婢来代她付,奴婢愿意做尽一切。”
踏摇娘曲又从新起跳,没有了先前的狰狞挣扎,倒像是迎着大风的树,大风刮动裙摆、刮动身姿,久久不歇,以至于唱得越来越酣。
岐林听闻康姜的话,环视一圈,鹰眸扫视在每一位乐人的身上,乐人都更低下眉头,好似要把自己缩成一团。
“你们身在此地,便要认清身份。既是乐籍,献艺承欢便是你们的本分。何为禽兽,何为砍杀?”
“客人器重你们,与你们而言便是恩情,自然也可自保,也可求生,你们为何不脱了乐籍再来同我谈这些?”岐林说道。
齐得宜的面上情绪不显,山静抬眼看她。
“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
“苦楚难言泪满裳。”
乐人每唱着一句和来,便有捧哽之人在应和地哂笑,这些笑也随之嗤嗤出现在齐得宜的面容上。
“郎君,你从洛阳过来的脚程远,何必每次都大动干戈,”她拂去岐林横在身前的剑,瞥瞥眼对康姜道,“随我来。”
岐林适才看向山静,山静眉目低沉,只点点头,岐林便伸手去攀住康姜的肩,用力让她回过身来,旋即响起两道极为刺耳的巴掌声。
歌舞稍顿,岐林继而道:“乐坊之中舞姊妹情谊,便该罚。”
“这是今日给你们二人的教训,若有下回,将罚得更重,莫要不识好歹。”
康姜的面上霎时出现两道红痕,歌舞又无波无澜地响起,她抿抿唇,尝到了泪水的咸味,却弯下腰身去临近膝盖:“奴婢谢过郎君宽宏大量,谢过郎君不杀之恩。”
齐得宜的眼中浮现轻佻又一瞬间在抬步时淡下,持杖往后院去。
幼瑛回来时,便是听见这两道巴掌声,台上的舞曲又轮到殴打戏弄,正唱得激烈非常,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的人在齐得宜离去后终于挥挥手,曲声歇停。
转瞬间安静,画着浓妆的乐人塌腰下台。
“这位是乐坊新买的乐人,阿泥,”岐林冷淡启声,看向低身在山静旁的男子,“轮到你了。”
他抬起目来,似乎是等待了良久,对着岐林又点头又弯腰的笑了两声,步子极轻快的上台。
台下乐人见状,也都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们是保住了存身之地。
幼瑛尚不明情况,看着阿泥于台上又笑着拱手作揖。
他面容清俊,笑起来时眼睛都眯在了一起,火旗打在他的身上,那身衣物被洗得发白,上衣宽大,下裤稍短,露出来的脚踝上满是伤。
他无曲而作,跳得却是周正贵气的《幽兰操》。
孔子周游列国求仁不得,在风雪之中见大同世界,而于九州之间见众生苦难。
伤不逢时,以幽兰作操。
“这样的舞可以同谢临恩平分秋色,正巧谢临恩暂不能舞,他来得可真及时。”
“他舞得清雅干净,谢临恩太过于销魂荡魄,我还是偏爱这般,但愿他在乐坊中能有好日子盼。”
“只要在乐坊安分行事,便好过在外边儿无依无靠受苦,看他脚上伤势,有烫伤也有烧伤,想必也是可怜之人。”
“他生得眉黛青颦,太过于有女相,想必要日日住高楼,许多客人喜爱这类。”
幼瑛听见乐人轻声言论,便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谢临恩,谢临恩牵着雀歌的手,抬起头来也看向朱台,他倒是默默看了许久,直到舞毕。
阿泥顿时长舒一口气,整个身子都松散下来,一面用衣袖擦汗,一面说话,夹杂着细微的喘息声:
“这舞跳得太累了,我叫阿泥,河东人士,日后便与你们一齐共事了!我这人乐观豁达好相与,还请你们多记着我,日后有何琐事烦忧都可以唤我,有劳诸位海涵。”
乐人不敢回应,山静也未再多言,起身后衣物稍稍划破空气。
幼瑛与之对视上,他面容不变,朝她微微颔首,便向岐林做了几个手势,抬步上高楼。
他的身姿挺拔,五官硬朗,只是口不能言。层层楼阑中,幼瑛看着他锦衣玉服一步步登梯,记忆中他与李庐月并不熟识,所以也没有必要深交。
他一走,外边儿的风都一下子吹了进来,乐人咭咭咕咕的往后院走。
“岐林大哥,我住在哪间厢房,有劳你带我去——”阿泥连忙喊道。
后院曲折宽敞,各处厢房用回廊相连,最深处的刑房中铁门大开,里边儿灯火暗暗地摇曳,仆役拎桶持帚闷声扫洗,血水淌了一片。
乐人难得在今夜不用待客,窄袖衫裙与金花金凤在廊下点缀,三三两两往西边走。
“方才真是嚇到我了,郎君每次回来还真是嚇人。”
“等他将丝绸运去西域,便又会走了,不多留的。”
“也不知傅儿如何了,我早就提醒过她与康姜,为何不听劝?”
“你们去何处?”
齐得宜开门出来,喊住从房前走过的乐人。
乐人闻声回头,左右看了看,如实道:“回管事,我们是想去看看傅儿。”
“看便去看吧,”齐得宜走去她们面前,递去两只白瓷罐,“她受了皮肉苦,可以用来止血镇痛,你们这些日子莫要再出差错,送去那边吧。”
“傅儿怎么了?”幼瑛过来时便听见她们这么说。
她记得傅儿,也认出了傅儿的声音,她第一晚过来时因为屋内无灯,傅儿还曾担忧的过来敲门问安危。
刑房中黏于砖面的血水很快就被扫尽,整个扫帚因为是潮湿的,就更显得脏黑,泡着一股血腥味。
但整间房比起扫帚来反而更湫隘破败灰暗,类似于狭小的棺材房,还充斥着各类刑具,地砖缝中渗着红褐色的血。
仆役洒扫完后,便用力拉拽沉重的镶钉铁门,铁门呜呜——的响,像是用麻绳拖着棺材板下葬,里边儿的火烛很快就歇了。
高阔的槐树撑在后院,压得天很低,幼瑛随着乐人过去傅儿的厢房,但未进去。
透过厚雾似的窗子,幼瑛看见屋里的灯很亮,康姜坐在床沿给傅儿清洗敷药,旁边儿还守着许多乐人,她们之中还有人在唱小调,唱着唱着便有人吹弹羌笛胡琴。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1)
幼瑛倒觉得这样很好,幸而有人陪,便能被人声挤去一些最冷漠最残酷的时间。
幼瑛抬步回去,瞧见齐得宜与萨珊洛一起过去大堂,而薛泠在屋前陪着雀歌,雀歌站在回廊的阑干上,又跳进了薛泠的怀抱之中,薛泠稳稳抱住她,眉开眼笑。
西域护卫还是照常在巡逻,不过今日或许是有山静的家兵在,他们倒松懈了不少,有几拨在风来亭里喝酒谈笑。
“沙宁·静郎君过来了,近些日子留意一些,待探路的回来,就要回去西域送货了,总是能顺道去探望双亲。”
“也将入夏了,若是来得及,刚巧赶上圣火节,得用香柏许一个好愿,还得痛快摔个跤,喝上几壶葡萄酒。”
幼瑛与他们离得远,他们还唧唧哝哝着西域某国的方言,听得并不真切,抬步往前走时,便见谢临恩从浴房提着暖水瓶往她的厢房走,她于是也快了快步子。
“谢临恩——”
“郡主殿下。”
身后,岐林喊道。
幼瑛回头看去,岐林身后还随着一路刚毅面庞的部曲,每两位人手中都抬着一箱长方形平顶的黑木箱子,像是院中马车里所载着的。
“郡主殿下,郎君此番过来听闻萧女之说,救命之恩应当重还,可惜身上钱两不足,便供奉二十匹织锦缎子,由郡主殿下代捐给菩提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