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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清风可托(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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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歌,你在纸鸢上还未许愿,你想许什么愿呀?”幼瑛手里拿着纸鸢,看其上空荡荡的,无字也无画,喝了两杯茶解渴。
谢临恩抱着雀歌长身站在廊下,雀歌闻声瞄了瞄谢临恩,对幼瑛轻声说:“回郡主阿姐,还是先前的愿望。”
幼瑛想起头一次雀歌的答覆,希望不要有人再说阿兄的不好。
她觉得她的阿兄,很好。
幼瑛会意的笑了笑,朝雀歌招招手:“那你过来与阿姐一起写下,自己许下才是灵验的。”
“好。”
雀歌从谢临恩的怀中下来,随着幼瑛跑去书案后,幼瑛坐下研墨,她与她面对面坐着:“郡主阿姐有心愿吗?”
幼瑛行动间,有几根细碎的茅草从发间飘落,落到书案上,她不在意的扫开,支着头看了一眼谢临恩,谢临恩默默守着雀歌。
“有啊,俗人都会有愿望,阿姐也是俗人。”
“阿姐的愿望是什么?”雀歌的眼四周稍红的,只是擦干了泪珠子。
幼瑛在烛影摇红下正巧可以看仔细些她额头上的伤,蜈蚣似的绢线下,创口边缘处已经在紧密贴合,不日就能拆线调养。
“阿姐的愿望…”她笑着蘸墨执笔,在鸢纸上画下一个粗眉巨眼的怪物形象,“阿姐的愿望长这样。”
雀歌凑近了身子看过来:“这是山海经中的饕餮吗?”
幼瑛将笔递给雀歌,也将纸鸢平整的放至她的眼前:“是呀,饕餮可以用来保平安,平安是金,健康是银,待雀歌许下愿望后,我们便到院前让清风托上云霄,保佑我们金满银满。”
“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郡主阿姐也要去放纸鸢吗?”雀歌问道,双手叠放在书案上。
“夜里人少,天看上去都辽阔些,何况是阿姐答应的雀歌,也是阿姐耽误了时间,”幼瑛说,“不论多晚,阿姐都要守诺。”
夜至亥时两刻,睢园内的客人都已经歇下或离开,黄土筑的街巷中再寻不见半分人影,朱红高楼前的院子里没有了香车宝马就空旷上许多,喜鹊模样的纸鸢被丝线固着飞上夜空。
幼瑛与谢临恩肩并肩坐在青石阶上,雀歌身着珠白外衣在阶下放着纸鸢,风中带着几分萧瑟和一分温情。
幼瑛摊开掌心,只可惜今日忙里偷闲做好的竹哨子因为天色太晚没有来得及放在纸鸢上,听不见那日所说的筝鸣响。
“今日是我绘图误了时间,我以为可以尽早画完,若是明天天好,你便陪雀歌放吧。”幼瑛说道,将哨子递给他。
竹哨子约有两寸长,葱绿的青色,还留有一节竹节,谢临恩看向幼瑛,他半披着黑色长发,错银的素簪斜插入髻,长发微微掠过他的脸,他一双眼睛生得漂亮婉转,却冷清、冷静,在风中有些冰凉。
“谢过郡主,夜里寒凉,郡主莫冻着了,尽早回屋歇息吧,”谢临恩收下竹哨,“可要奴婢伺候在旁?”
纸鸢的一抹白似乎在夜色中临近着月亮,幼瑛看着阶梯下步调轻快的雀歌,心中想问:“雀歌一生下来就这样吗?”
谢临恩似乎想了一会儿:“何样?是痴傻吗?”
幼瑛点点头,可以轻易闻见他身上的酒气,灌得他的唇色很红。
“我前段时间摔下楼,有许多事已经记不清了。”她摩挲着指腹间黑黢黢的笔灰道。
“不是。”谢临恩说,两手交握在一起。
剩下来的话幼瑛没有再问,即使是天生的,也多多少少带着些悲剧色彩。
何况不是。
幼瑛看向谢临恩的手,他的手本就被拶子挤压得红肿,此时不知是因为风寒还是何,更加的触目惊心,有几只杉木皮松松垮垮的。
“我不知晓你的愿望是什么,但想来不会同我说。今日是我们三人放纸鸢,我想着讨一个好彩头,就代你写了,你猜我写得是什么?”
谢临恩低眉沉默,随后看看那抹在月影之下的纸鸢,眉目间宁静坦然:“郡主代奴婢许得是什么?”
“是希望奴婢像墨笔一般挺直,还是希望奴婢回去长安?”谢临恩的唇角有了些许笑意,不紧不慢的说,“郡主玉手金贵,奴婢福浅命薄,实在担不起这些愿望。”
幼瑛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她自然是希望他如墨笔笔直,也希望能够尽早回去长安。
回去长安,那边地总会安宁一些。
“我许得不是这些,”幼瑛回覆,“你很长时间都情志过极、饮食不节,身上已经浮现出血证的斑点,不应当喝这么些酒。”
“我即使是站在千百年后看尽一切,也希望你日后可以健康顺遂、长命百岁,起码可以活得再久再久一些。”
谢临恩显然是一愣,随后笑意骤然加深,眼神却平淡如水:“郡主,你近日总是说这些,看来是真的忘记了许多事,原来郡主喜爱得是腰板挺直的奴婢,是在长安时候的奴婢。郡主以往可遣人将奴婢送去西市发卖,就在上个月,郡主还要看奴婢放纸鸢,盼着奴婢早点死。”
“你何不继续问问雀歌是如何痴傻的?”他动了动身子,屈膝跪坐在阶上,看上去也饶有兴致。
幼瑛看着他一字一句,有些迟缓的问:“是与我有关吗?”
“无关。”谢临恩回。
幼瑛大抵明白了一些,应是与他有关,且足以是一根可以刺穿他心窝的刺。
可是,
纵使这样,他今日也奇怪得很。
他素有隐忍之能,才会在日后权柄更迭中左右逢迎、握上重权。
他再厌恶李庐月,也会忍耐到底、绝不张扬,就像是以往那般听之任之、愿打愿挨。
是她说得话都太过于冠冕堂皇了吗?
让他回去长安,让他长寿无虞。
亦或是喝了酒的缘故吗?他才会这样行事,丝毫不会顾虑是否会激怒李庐月。
“我不问了。”
幼瑛伸手去握住他蜷曲在一起的手,握到自己的眼前,枕在自己的膝上,让他松展开。
“我知我很荒唐,莫要弄坏了手,绳子松开了,我先给你重新系好。”
朱红高楼上一路登高的廊道还亮着盏盏金缕灯,每盏灯下便守着一位西域护卫,他们走来走去,护着过夜客人的安危,忽地灯影晃动,随着廊道上来一人。
齐得宜身着深蓝绮罗,头簪金簪,一步重一步轻的步步上楼。
楼板“蹬蹬蹬——”
齐得宜平日里手持着的紫檀镶玉拐杖不知去到了何处,被一只圆腹酒瓮取代,喝得她的脸色浮红,险些走得不稳,摔在地板上。
她攀稳阑干后,又笑出了声,笑得合合的,迎着廊口的风一高一低往前走。
“我就说今日后院怎么听不见琵琶声,原来是喝醉了,跑到了这里来。”护卫看清来人,不敢动,也不敢拦。
“习惯便好,乐坊里有哪几人不嗜酒,酒是好东西呵,可以解千愁。”
“用不用去通报萨珊洛?”
“莫急,等会儿便来了。”
话落,萨珊洛就赶了过来,瞥见蹲守在厢房前的护卫:“她是郎君请来的贵客,你们既然无事做,就跟着她些,磨蹭什么?”
高楼最高处的凉台四面宏敞,可以俯瞰整座莫高县,还能看见远处解玉雪山的全貌。
月亮悬在解玉山上,照亮了大地,齐得宜跟着月亮走,伏在描红涂金的阑干前。
不远不近的夜色里有一只张着翅膀的喜鹊在上上下下沉浮,齐得宜也唇角拈笑,随之张开双臂。那两位护卫从狭窄的廊道赶来时,便豁然开朗的瞧见她步态不稳又翩跹的起舞。
蓝影浮掠月光,喜鹊不受束缚的越飘越远,飘出了取国城门,齐得宜舞动身姿,手中的酒瓮“啪嗒啪嗒”的洒,很快就洒光了,涂着红漆的凉台看上去湿哒哒的。
青石长阶上,幼瑛看不见高楼之上的凉台,只得见夜色很深,谢临恩走下阶梯,停步在雀歌的身旁,温声细语的拿过了雀歌手中的纸鸢线轴。
线轴将纸鸢慢慢收回,幼瑛远远地看不清谢临恩的神色,只知他望了过来、望向了自己。
不消片刻,他就又看向了那只单薄的素白纸鸢,抬手捻断了牵着它的丝线。
纸鸢消失在浓黑的天色里。
“阿兄,为何它飞走了?”雀歌无助地问道。
谢临恩低身去抱起她:“风太大了,阿兄明日再给你做一只。”
“阿兄,这是我和郡主阿姐一起做的,你不喜欢放纸鸢吗?”雀歌也抱着他问。
“阿兄喜欢。”
谢临恩的语气姣好,可他一步步及近幼瑛,唯有幼瑛可以看见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惋惜和自责,至始至终都很漠然,漠然的看着那只纸鸢飞走,也似乎漠然的不再去看幼瑛的眼睛。
幼瑛随在她们的身后,天空已然平静。
纸鸢飞就飞走了吧,他心中闷太多,说出来也许会好上很多。
苍穹无垠,碧海浩渺,可以任君凌云而飞。
就是他捻断纸鸢线时,看过来的眼神不像是怨,也不像是恨。
那是怎样的心情?
日月轮转不住空,幼瑛到了后半夜才睡着,厢房里没有了长明的灯树,天一亮就匆匆出了门。
搭着竹手架的萧女像前,幼瑛站在稍高的沙土堆上,面前围着几个小孩,领头的小孩身着黄褐色的布衣,屁股后边儿打了好几片深色补丁。
“我方才唱得都记住了吧?”幼瑛弯着身子笑问。
“记住了记住了。”
“那你们唱一遍给我听听。”幼瑛扶着膝盖认真倾听。
“乾坤既育,万物萌生,人间百态,奇事纷呈——”
坊巷里,为首的小孩撸起了袖管,腕上戴着一串骨珠链子,他的身后蹦蹦哒哒的随了四五个小孩,个个嘴里都在唱着词,其余小孩瞧见她们这副模样,也都新奇的加入进来。
“乐坊之中,丝竹之音绕梁不绝,翩翩舞者飞燕穿梭。然有乐人,手艺超群、指下生花。不幸一日,官人横暴,无端生怒,挥鞭猛击,乐人之手顿成伤残——”
“绝望之际,萧女圣像救苦救难,乐人祭拜,焚香顶礼,愿手伤复原。”
“夜深人静,忽见萧女圣像灵光乍现,只须臾之间,手伤竟愈,如初生之嫩叶,毫无痕迹。乐人惊喜交加,再拜圣像,感激涕零——”
“小娃,那乐人是何人啊?”
“自然是定难坊中大园子里的谢临恩啊!他这几日都是伤着手的,头天回来都差点被拖进坟堆里头扔了!”
“睢园?我知晓的,”石窟大娘在古道口搭了个茶水摊子,一面给人煮茶,一面同来往的人攀谈,“那睢园的东家听说是洛阳人,起初家里父母行商时遭了匪,那惨得哟,东家死里逃生,匪徒就在后边儿追啊。”
“你猜怎么着?嗬!恰好就落难在萧女像附近,那东家走投无路,诚心拜之,跟在身后的匪徒怎么瞧都没有瞧见他,竟然捡回来一条命,成了洛阳的富命之首!”
“还有我们窟里一四五十岁的老头,那脑袋瓜子真是不灵光得很,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没曾想萧女入梦,文思泉涌,好巧不巧的中了举人。”
“你问我是怎么晓得的?”
“看见萧女像前搭着的手架了么?就是睢园东家捐赠修缮的,人家如今是富民之首,还记得前来供养,真是一片诚挚心肠呵!”
“赶紧去同你们家大人说,保佑你们家大人逢凶化吉,光耀门楣。”
这么连续几日又讲又唱,县内县外知情与不知情者都跟着一齐唾沫星子横飞,还真有人踏足菩提庙里捐钱。
幼瑛过去时,看见这对妻夫有些眼熟,倒不是她料想中的富绅豪强。
“大娘,怎么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