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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清风可托(五) ...

  •   莫高县衙内,幼瑛在前堂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县令过来,她看看面前陪着她喝茶的县尉,用手中卷成筒状的麻纸有条不紊的拍打了几下手背:“武县令是在处理民间讼案吗?”

      县令看看空荡荡的前堂,唯有值守的衙役和她们二人,于是他一面给幼瑛斟茶,一面摇摇头:“县令操劳许久,今日县里清净,还请郡主再等片刻。”

      幼瑛似乎真是奇怪的问道:“武县令平时为官仁厚,近日莫高风沙多、庄稼旱,想必是去慰问民情了吧?”

      县令闻言点点头:“正是,还请郡主再等等,请先喝茶。”

      幼瑛的右腿外侧被摩擦破一大块皮,她撑着扶手起身:“那便好,武县令是在哪片田垅、哪片坊市,我去找他就是。”

      县尉也旋即放下茶盏走到她的身前:“使不得使不得,劳烦郡主再等等,想是县令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幼瑛未动步子,朝他看看屋外:“这太阳下了解玉山,天是不是快黑了?”

      “是啊,”县尉躬低身子说,“若是郡主等得急了,下官再遣人去催催县令,这县里县外公务繁忙,县令前数日方去郡中述职回来,不幸落了咳病,还请郡主见谅,若不然,天黑不安,下官亲自送郡主回去睢园聊表心意也是好的。”

      “我听闻武县令去往郡中的路上被莫高的几个民众拦了路,马粪都砸在了他的身上,我来此的目的便直说了。”幼瑛又坐下身子。

      “是有这回事儿,那些百姓不明理,县令责令几句后并未怪罪,莫非郡主来此是与她们有关吗?”县尉仍然守在幼瑛的身前。

      “也非那些人不明事理,你们用胡杨白杨卖钱,县里挡不住风沙,庄稼遭殃,人也遭殃,她们可不是要怪罪?”幼瑛将本就凉了的茶推去一旁,手肘撑在桌沿,“沙州郡里官员诸多,总有人要回京述职,若是各方面都不入眼,连作假都虚得很,我带了法子来让县衙的账册漂亮些。”

      解玉山巅的太阳慢慢落下去,余晖被热气蒸出来,鸟雀往那边飞。
      幼瑛过去县衙后堂时,不过是穿过两道院子,武思为正躺身在大小适中的水池畔,手中持着竹竿垂钓。竹竿上系着的丝线在水中动了又动,他无动于衷,头撇在一旁,垂靠着躺椅。
      县尉看了一眼幼瑛,快步过去武思为身旁,低身靠近他后,晃了晃他的胳膊,那根丝线也随之晃动得厉害,水面被割开划痕。
      “鱼儿呢?鱼儿上钩了?”武思为被唤醒,直起身抬起竹竿惊呼。
      鲤鱼被鱼钩扯破了嘴,叼着诱饵“嘭”的一声坠入水池里。

      “郡主殿下过来了。”县尉低声道。

      “郡主殿下?”武思为转而看向县尉的身后,看明白后又气恼的丢下竹竿,水面重归于平静,“郡主何时到此,为何不速速通报本官?”

      县尉的身子低得更低,幼瑛看在眼里:“县衙的布麻茶在别处喝不到,多品了几杯,”她一面忍着裤腿下的疼痛过去,一面展开手中纸张,“我是过来请你资助佛庙钱两修缮萧女像,你请看看。”

      武思为未曾想她这般开门见山,起身拱手作揖,然后向县尉道:“郡主受了腿伤,为何还呆愣在这里不动,速趁下钥前请来大夫医治。”

      幼瑛递图纸的动作落空,不拦不劝,待县尉走后,直接在躺椅上坐下:“县令方被百姓砸了盈篓马粪,现在还有心情垂钓,心境真是超于常人的。”
      经了袭招与萨珊洛之事,早就能料想到武思为也不会待见她。

      武思为年近五十,身材高大却瘦,身上的黑色圆领袍贴在他挺直的身板上极其肃整,他在旁作揖,眼窝深陷却笑呵呵着一双眼:“天气恶劣,收成不好,她们总是要寻地方发泄的,下官职责所在。”

      幼瑛闻言,不免多看他几眼,然后道:“我来莫高将有一年,今年是头回在这儿过上元节,比不得长安热闹,”她说道,“我记着圣人在上元夜会邀着阿娘与我以及长安百姓在天街点灯,圣人会将灯谜写在纸中,悬挂于花灯上,百姓竞相猜想。”
      “莫高五谷不丰,百姓比起富庶地,倒更信奉神佛,腊月里的萧女节便比上元有人声得多,但实在是太穷了,我找你并不是让你们县衙全部承担修缮费用。”

      武思为皱了皱眉,看上去左思右想道:“长安上元与民同乐,下官早有耳闻。郡主既知此地苦寒,让县衙支出费用修缮,百姓也不过是更苦上一分,若讲外求,何不内求?”

      幼瑛笑眼看他:“若不拜告求善,寻找尚存道路,泼到你身上的便不是粪土了。”

      武思为的面色不变,两手一直拱着,虎口与食指指关节的老茧厚实泛黄。
      “郡主所言极是,不过萧女节大为不同。萧女窃据高位,非我国人,与我国朝纲背道而驰,何况她身禀女子之性,时代久远未留下确凿史籍,是百姓杜撰的也难说,不论是朝廷,亦或是沙州莫高,都很难推崇萧女哪。”

      “经典中多得是九色鹿、乘象入胎、五百强盗成佛的故事,普天之下也照样建庙画像,僧娑洛山被用百万费税砸开了一方一方的石窟,他们或崇爱敬仰,或炫耀显摆,都同你无关,”幼瑛说,“修缮萧女可以让你名利双收。”

      武思为弯着身子,抬了抬眼看幼瑛:“何为名利双收?”

      “你在萧女像旁立块供养石碑,多得是人攀比,你们县衙只要承起工钱和料子钱,”幼瑛将用炭笔现绘的萧女像视图摊开在武思为的眼前,半遮半掩地说,“供养钱两归你们,不过你们得拿出部分钱两环着度厄湖防风固沙,这也是萧女的心愿了。”

      “那些人信奉佛,可不见得信奉萧女。”武思为说。

      “你怎知不会信奉?”

      天色渐黑,佛庙中还是敲响了一日复一日的暮鼓,幼瑛从县衙中出来松了一口气,袖袋里开始沉甸甸的,不仅向武思为预支了三两工钱,还暂且拿到了十两料子钱。
      不过这些都是她先写了欠条借来的。

      她今日随大娘过去菩提庙时,看见了那尊已经毁坏的国师像,他与萧女像相比,矮了半个身子,且是跪身在地的姿态,双手奉着一把石铸而成的长柄钺。

      他与原本的方座分裂开,被数百位僧侣一起抬回到庙里,弯着的脊梁上四分五裂。

      她看着僧侣面上的无奈,他们平时用香火钱扶持了沙梁子中诸多无处可归的百姓,八两银子也足够一家数口两三年的吃穿用行。
      若是官府资助,便可以将这八两和昂贵的料子钱归还给所需之人,还能请到能匠修缮。

      就是现下得要传扬萧女的美名,让钱财无忧的人觉得有之“有用”,她与武思为的欠条才能抵消。

      幼瑛拐过胡同,到了驿站,从马褡里抱出两包包袱,一包鼓鼓囊囊的,一包很小,两只都打着紧实的结扣。

      “掌柜,这两包杏果送到长安多少钱两?”她说话时,还往门外看了看,方才出去之人的身影有几分像薛泠,瘦瘦长长的,侧面也像。

      “这边儿有竹篮包裹,也有草席、油纸包裹,你要怎么送去?”掌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翻着帐簿,眼也未抬得回。

      驿夫捧着一篓饲料过去马厩喂马,幼瑛让让身子,将包袱都放到柜台上:“大包袱用竹篮,小包袱就这样包着了事。”

      “好嘞,”掌柜抽了两张方细的纸条,执起毛笔蘸墨,“看你面生,第一次寄吧?去长安路途迢迢,我们不保证时效,你这两包都寄去一地吗?那也得按包裹数目分开收费,不能拢在一起来算。”

      “小包袱能到付吗?”

      驿站外,阿难与冒善一左一右靠在胡杨树边,看着幼瑛在里双手合抱。
      “她是在乞讨吗?”冒善问道。

      阿难眉头不解,边嚼油饼边回:“我觉着她以往整日都待在睢园里不出门,现在每日从早到晚都在外,她坠楼是不是坠得脑袋都坏了?”

      “反正人就在咱俩的眼皮底下,脑壳坏了便坏了吧,她在榆灵用得钱,我们得和萨珊洛讨回来,他倒是和中原人一般吝啬,这还怎么娶媳妇?”冒善还记在心里。

      “我猜他会吝啬到底,脾气也倔到底。他会教着我们去向郎君陈情,乞郎君来资付,郎君何时能过来?”阿难说。

      “要我财便如要我命,我可睡不着觉!”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随幼瑛到了睢园,幼瑛进去大堂后,阿难与冒善被萨珊洛拦身在外。
      萨珊洛从兜里掏出一只钱袋子:“你们的钱,算算。”

      两人眼前一亮,接来钱袋子解开,算明白后倒在手中掂了又掂:“这是郎君过来了吗?”

      萨珊洛没好气地说:“谢临恩送来的。”

      “那个玩意儿?”

      幼瑛路过大堂,薛泠正在台上的琉璃屏风后跪奏玉石编罄,便想是在驿站外见错人了。
      她怀里抱着杉木皮,早晨在雪翠岭采割后,又在石窟的瓦缸中泡了一日,此时已经泡软了。
      她先抱着回屋,屋内黑漆漆的,如料想中没有见到谢临恩的身影,她便抬步过去雀歌的厢房,雀歌的厢房还是亮着灯,门环上的方锁已经解开。

      幼瑛轻轻叩门,门关得不紧实,露出条缝,更清晰的听见里边儿的声响,谢临恩正在唱曲儿哄着雀歌,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婉转中仿佛含着细细绵绵的情意。

      谢临恩听见门响,便抬眼向外看去,细绢屏风挡着,入眼也只是刺着丝线的花鸟山水。
      雀歌枕在他的双腿上,他用掌心轻移着,让她更安稳的睡去床榻上,随后起身走出屏风,开门便见安静等待着的幼瑛。

      “郡主殿下。”
      谢临恩屈膝欲跪,随后想到她先前所说得佛陀托梦,俯低身子作揖。

      幼瑛的目光都在他的双手上打量:“你先同我来。”

      谢临恩应声,沉默无言的随在她的身后,幼瑛走得慢,衣物布料与伤患处摩擦得不适,她一面走,一面想到今天的事儿,在冷清之际,语气变得很轻快:“我阴差阳错找到了活儿,预支了三两银子呢。”
      “先前我向你借了二两银子和一千九百文,都可以两清了。”

      “奴婢得来的钱都是郡主的,无需归还给奴婢。”谢临恩说道。

      “这是我们先前便说好了的,且写了欠条,”幼瑛伸手往袖袋里掏,“我这活儿很好,与我所学契合,还碰上是县衙出资,只要我尽心做,不日便能吃喝不愁。我应当要尽早还你钱两,不然整日揣着钱袋子也是够沉的。”

      谢临恩看着幼瑛,并不能看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面颊上扬,应是在笑。
      月亮慢慢升上来,照得天地都很亮。
      “奴婢全听郡主的。”他别开眼,顺着她的心意说道,月亮照得廊下的路都很白。

      他话落之后,幼瑛倒不说话了,只顾着低头走路,一面走路,一面左右翻看袖袋。
      忽地也不走路了,她敞开袖子对着空明的月光,清楚地看见袖袋里空空如也,两边儿都不见她所说的金囊。
      钱袋不见了,心上一沉,身子一下子就热燥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清风可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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