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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茧内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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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石煴。
时间还早得很,我确信。我也知道,现在我应该睡觉,应该养足精神,为了太阳升起后的,今天。
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我现在好兴奋,好激动,我的大脑时不时地命令我笑出来,我的眼皮闭不上,眼珠子在里面不安分地打转,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透过窗子,看向窗外,月亮弯弯的,白晃晃的,天空则黑乎乎的,比奶奶熬的酱汁还要黑,它那么大,又黑得那么浓,像是要将明月吞没。
我今天可以去读高中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一个多月,我就满十八了。
我家里好穷啊。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妈妈爸爸的身影,奶奶说,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为我打工挣钱,奶奶说,他们很牵挂我,他们每年都会给我寄一笔钱。我信。
我就和奶奶,住在那个阳光照不到的、小小矮矮的房子里。
初中还没读完,我不想读了,确切地说,我不敢读了,我对奶奶说,我辍学去打工吧,上学对我没什么用,还那么贵,我打几年工,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奶奶眼泪就掉了下来,吼我骂我,要打我,最后巴掌落在了桌子上。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她,像是我家烧到底的蜡烛,突然爆发出很亮的光,我很怕她下一秒就要熄灭。后来,我没再提了。
但是读高中,怎么可能呢。
我们村都没有几个读完高中的,况且,我家里那么穷啊。
但我们还是凑足了学费,在我十七岁那年。
简直像梦一样。
我因此,一晚上没睡实。
奶奶醒了。她摸摸索索地穿好了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我听到了火焰燃烧时的声响,锅铲相击的声音很轻。
天边已经泛白了,白里有灰,还有红,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黎明。
我闭好了眼睛,等她叫醒我。
我好高兴。
怎么办?我的上衣有点短,袖子都碰不到腕骨,我的裤子太长了,卷得也不知道好不好,鞋子还没洗干净,泥土渗进去,洇开来,我觉得应该不好看,我的头发剪成什么样了,同学们会不会笑话我。
我对奶奶说了再见,出门了。
我们还买不起自行车,学校离我家很远,我清晨要走两小时的路去上学,夜晚要走两小时的路回家,然后写作业到深夜,每天都要这样。
清晨的风凉凉的,裹着我的步伐,脚下的地越走越结实,也越走越宽阔,房屋渐渐多起来了,世界也开始变得喧嚣,小青树也驼起了太阳。街上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店主人响亮地拉开卷门,展示着琳琅新奇的商品,道旁的蒸笼里冒出热气,包子的香味直往鼻中钻。
我有些馋,早上匆匆灌的米汤根本不顶饿,可我兜里空空,也不敢停,我不清楚时间,生怕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了。
我走了几步,看见人家店里摆的钟,我踮起脚,伸着脖子,将视线尽可能拉长,偷偷地去瞧时间。幸好,还早着呢。
我心里偷乐,眼睛一转,却瞥见老板正拧着眉,戒备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脸颊登时就发了烫,小步跑了。
学校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不见。我跑到教室,看着整齐干净的桌椅,却紧张了。我捏紧了书包,整个人像被煮熟了,后背麻麻地滚过电流,耳边只听得心脏响亮的撞击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僵在了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脸探到我面前。我吓得后退一大步,眨了眨眼。
面前是个年轻小伙子,比我高了一个头,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头发剪得很板正,五官都长得刚刚好,浓眉大眼的,又阳光,又儒雅,像是从书里、从墨里走出来的。
心跳忽然就快了起来,和以前跳动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心脏像是在水里跳,水里加了蜂蜜,它跳得很快,但也跳得很轻柔,隐秘地震颤着,声音却振聋发聩,牵引着四肢百骸都不得安宁。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愣了,片刻,挠了挠头,又拉了拉衣服,又张嘴要说话,却握拳抵着唇,轻咳了一声,然后对我一笑,牙齿很洁白,也很整齐:“是石煴吗?新同学……欢迎你,你来的可真早,比老师还要早呢,呃……我叫童茧心,是你的班主任。老远就看见你站在门口,怎么傻愣着不进去,跟我进来吧……你先坐在最后一排的这个位子,好不好?月考完就会重新排位子的。你先跟班上的同学熟悉熟悉……课本,已经备好了,很快我就拿过来……我们课已经上了一段时间了,你会不会跟不上?你可以先看看课本,如果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同学和老师,也可以来问我……童老师学的那些知识,应该还没完全还给母校。”他憨憨一笑,拍拍我的脑袋。
他说话很温柔,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痒酥酥的,拂过耳畔。
我紧张极了,抱紧了书包,觉得心儿肝儿都在颤,脸颊好烫,肯定红得很,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
门口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童老师早。”是一个扎着小小辫儿的女生,她歪着头,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看着我,头发很黑,有点婴儿肥,但下巴是尖的,还有很标准的樱桃小嘴,穿着月白的衬衫,和海蓝的裤子。
童老师看着她,点点头:“早上好,乔萤。”
乔萤微微一笑,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一笔一划地写早读任务。
童老师去给我拿课本了,教室里只剩乔萤的朗读声,女孩的声音不大,但我看见阳光洒下的金粉被震得一颤一颤,太阳再高了一点,金粉就融成一片一片,丝绸一样了。眨眼间,教室里的人就多了起来。
然后,我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松松垮垮地溜达进来,踩着棕黑色的紧紧的靴子,露着腿,短短的黑色的裙子轻轻摇曳,上身是黑白灰的格子衬衫,脖子纤细修长,她很白,有一张红艳的大嘴巴,眼睛又大又圆,但眼尾微微勾起,短发向内收着,有很好看的弧度。
她很漂亮,毋庸置疑,还……很有钱,我笃定,她一定,不会为了吃穿而愁吧,不会……像我一样。
她看到我,慢悠悠地朝我走来,眼睛亮亮地盯着我,嘴角勾起,笑得越来越明显。
她稍稍一踮脚,就坐在了我的桌子上,居高临下,然后,她伸手,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我吓了一跳,感到头皮一痛,下意识地仰头,倒进了她怀里,她捏住我的下巴,把我推远点,笑着嚷嚷:“这是谁呀?之前怎么没见着你?哎呀!”她嗤嗤笑着,按着我的脑袋,我只能拱着背,脸贴在她的裙子上。
救救我。
我像是傻掉了,手脚都慌张。我该怎么做?我感到眼泪涌上来了,只能强撑着不让它落下来。读书声停下来,他们全扭头看我,有的人捂着嘴笑嘻嘻的,有的人皱着眉厌烦地看着这一切,乔萤冷着脸,她没有表情,可她眼里闪烁,分明在可怜我。
但是,她裙子面料很好,穿在身上肯定很舒服。
她用手轻轻抠我的衣服:“这是什么?补丁?一个、两个……”她忽然又一把薅起我,手指尖尖地戳我的衣服,“哎呀!好多呀,都破成这样了,还补啊,换个好的呗。”她用力揉我的脸。
“庄平!”童老师拽开她的手,把她从桌上扯下来,拧着眉怒视着她,“你做什么!新同学刚来,你就欺负她!你能不能讲一讲礼貌,你懂不懂三思而后行?!别人这么对你,你什么感受?!”
庄平鼓着腮帮子,可怜兮兮地嘟囔:“我才没有欺负她,我就是开个玩笑嘛,至于这样子嘛……”
“玩笑?!伤害到别人的话还能叫玩笑吗?庄平,说话做事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就算是玩笑,也要有分寸,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我都和你讲过多少次了,你收敛一下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有多少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庄平环视一圈,同学们立刻低下头,盯着眼前的课本。庄平沉默片刻,头一甩,声音低低的:“我没问题,是他们禁不起开玩笑。我才不要朋友呢,我自己一个人好得很!他们矫情死了,和他们做朋友,我还嫌烦呢……”
童老师拧着眉,不说话,好半晌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读书去吧……”
庄平眼圈红红的,不情不愿地坐在我前面,抓起书,哇啦哇啦地读。
童老师把书递给我,弯下腰,眼神柔柔地盯着我,忽然很快地挪开视线:“石煴……有伤心吗?庄平她性子直,其实没有恶意的,老师代她向你道歉。嗯……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不管是本班的还是外班的,一定要告诉我,老师会主持公道的,如果……嗯,你要不要换个位子,我把你和庄平分开,怎么样?和乔萤坐吧,她脾气好,人也文静,你先在班里适应适应,好不好?”他好像有点慌了。
我的眼泪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了下来,好大的一团,可我明明并没有很难过。
童老师手忙脚乱的,他想给我擦眼泪,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最后塞给我一条手帕。
我摇了摇头,小心地摩挲课本,笑道:“没事,我不介意,才刚来,不好麻烦大家……谢谢童老师。”
我感到他好半晌才缓缓直起腰:“好吧。”
童老师一走,庄平就转过身,胳膊占据我的书桌,眼睛神采奕奕,然后她抢过我的课本,翻到扉页,长睫毛眨啊眨,她愣了一会,指着我的名字问:“这什么鬼字,怎么读啊?”
我有点怕她,声音很小:“yun。”
“什么?你说什么!”
她没听清,她说话好大声。我又想哭了。
“yun!”完了,我肯定吵到别人了,我的嗓子好刺耳,他们都看过来了。
为什么……救救我……
“哦,好吧。”庄平扔回我的书,趴在桌上,仰视着我,“石煴,你有伤心吗?”
我抱紧了我的课本,拼命摇头,只希望她赶紧转身。
但她却像是得意起来了,哼哼唧唧地笑起来:“我就说嘛。”她小声念叨一句,满意地回头了。
我把头埋在桌子底下,吸了吸鼻子,忽然就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了,世界凉下来了,什么都和我无关了。
我静静地翻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