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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茧内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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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我去上学校啦!”
石煴检查完藏蓝布包里的文具,往下扯了扯袖子和衣摆,视线一荡,见裤腿卷得完好,踮了踮穿着布鞋的脚,微微一笑。
她的长相绝对算不上出众,不过那一双猫儿似的眼倒是勾人得紧,圆润娇俏,干净明澈,像是落在麦色皮肤上的一汪清潭,笑时仿佛星河倾泻入眸。
她抬手揉了揉脑袋,头发泛着黄,不太齐整,垂在颈旁,发尾似麦芒,毛毛燥燥的,然后她抚上门锁,回头对奶奶道别。
老人坐在浸了酱黑乎乎的木桌旁,套一件粉白碎花的薄衣,衣服旧得发灰,洗得泛白了,露出来的、皮肉下坠的手臂是高粱红色的,眼窝深陷的、肌肤松弛的脸是泥土黄色的,眼眸已经蒙上一层浑浊了,灰发短短的,杂乱地盖在头皮上,曲折的手指捧着粥碗,笑眯眯地点头。
门被推开。
门外是擦了灰的天,显出一点湛蓝的底,云儿鸟儿仍在歇息,月亮还很清晰,太阳还在赖床,只吐露了一些绯色的气息,涂抹在天际。
门被轻轻带上,下一秒忽然被一声“奶奶”撞开,外面的景色已经是黑蒙蒙一片了,只有月亮,在天空的另一侧显出一点光。
坐在烛火下的老人抬起头,放下针线,摸了摸有些凉的饭碗,蹒跚着端去热了。
石煴裹着风冲进来,将书包往桌上一甩,坐下来喘了几口气,女孩的笑语就挤满了整个小屋。
“奶奶,我今天去,遇到了一个好好的老师!”
“课堂讲的,我有点不懂。但是,奶奶放心,我会补上的。那个老师也跟我说,他会帮我的,他可厉害了,好像什么都知道。”
“奶奶你知道吗?学校可大了,长了好多花,还有这么高的树,教室有这——么大,能坐好多人呢,墙上还有黑板,可以用粉笔在上面写字,那个老师写的字可好了,写得又快又漂亮。”
“奶奶我跟你说。他讲课可好了,脾气特别好,别的老师都骂我们,还有的老师打人,他都没有大声凶过我们。”
“而且人家上过大学,才十九岁,大学毕业来教我们的,和同学们玩得可好了,他们可喜欢他了。”
“同学们……同学们对我也挺好的。”石煴声音忽然低下去,埋头扒拉着饭,含糊地说。
匆匆塞完最后一口饭,她腮帮子鼓鼓的,跑去利落地洗了碗,摊开作业本,就着烛光,拱着背,眼睛微微眯着,静静地写作业,奶奶在旁边不出声,往棉衣里填絮。
蜡烛的火苗微微跳动着,拉扯着人影,有时滚下一行蜡泪,有时低矮到只剩一个小小的底,烛光里的人静坐着,老人有时在纳鞋底,有时在择菜,少女趴在桌上,盯着眼前的作业,有时张嘴呢喃诵念题目,有时低声地,仿佛耳语般的,说话。
“奶奶,你知道电灯吗?可亮了。”
“奶奶,我脚上起了水泡了……”
“奶奶,我考了班上第八名,童老师给了我一包糖。”
“奶奶,今天老师批评我上课打瞌睡了……”
“奶奶……可以给我一点钱吗?我想……买一件衣服。”
……
灯熄了,下一刻天光照亮了室内,光影移动,漏下些许,被盛在一盆水里,轻轻散漫地摇晃。石煴猛地睁开眼,身体已经直挺挺地竖起,手摸索着抓上衣服,视线掠过窗户,然后脚往鞋子里一塞,也顾不上提鞋帮,一边系着衣扣,一边捞走书包往外奔。
门响亮地被甩上,然后慢慢地反弹回来,世界归于安静,重又睡去。一眨眼,门又被迟疑地打开,石煴披着一身月色,顿了一瞬,抬脚慢吞吞地走回来,偷偷觑着奶奶:“奶奶,我同你说个事儿,嗯……童老师……让我住他那儿,这样……嗯……”
老人垂着眼沉默片刻,最后扯了一个笑:“好,好……肯定好,离得近,又是老师,方便多了……”
又过了一个夜晚,女孩照例在鸡叫前起身,依旧收拾地齐齐整整,满怀着喜悦的笑开门。
这一次,门被关上,然后,再也没被推开。
魂镜陷入一片黑暗,涟漪骤起,片刻回复拇指大小的模样。
风不知神情有些落寞,沉默半晌,莫名其妙地看向浮棔。
风定了,原先轻轻摇曳的发丝落回来,浮棔容色似严峻,又似安详,眼睫微颤,然后缓缓睁开眼,凉凉地掀起眼皮,眸中光芒涌动,最终归于平静。
空气中残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像是漂浮的、易燃的细粉。风不知对上浮棔的眼睛,心脏一抖,本能地恐慌,觉得自己仿佛成为巨大阴影下的猎物,无处遁形,生门无路。她淡淡地躲开视线,强装镇定,将目光落于湖面。
浮棔偏头把玩魂镜,唇角一勾,轻声道:“如我所料。”
“嗯?”
“……后神盘姑开天辟地,母神女涡创生六族,潆游便在其中。我们是精神的实体,是情思的凝结,是智慧的源泉,我族在冥界生息死灭,可是,没有任何种族能逃过灵气的流失,正如不夜族成为神族,持炬族变为魔族,我们潆游发展成了鬼族,后代仅能凭一缕执念存活,小鬼性情常与生前有异,精神支离破碎,情思偏执单调,智慧不堪一击。不过,总有特殊,比如石煴,她有潆游族的影子,执念是她的奶奶,可她却仍保留其余感情……”
风不知听得厌烦,眉间依旧不平坦,眸光沉沉地看着浮棔。
浮棔一笑:“你若想看她的故事,晚些我让她告诉你。”她收起魂镜,眼眸微转,“你是……何时遇见她的?”
风不知尚未来得及回答,“在那,我看见了!童老师——”程又又嗓子一吼,打断了她。
风不知一愣,转身看去。
程又又拖着花青,蹦跳着向她跑来,童茧心闻声亦走来,却在看清她时,面色陡变,瞬间阴沉下来,他抬脚狂奔,眼中的情绪翻涌着,扭曲着,步伐都慌乱了,几乎是窜到她面前,一把拽住风不知的手腕,将她拔远了好大一步。
力气使得颇大,风不知踉跄几下,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碎了。怒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你干什么!离这儿这么近,掉进去怎么办,啊?!”
风不知懵然地抬头,只见童茧心紧皱着眉头,呼吸急促,总是和善笑着的脸此刻绷紧,再一眨眼,就看到他的眼底红了。风不知垂下眼,缓缓挣了挣手腕,弱声道:“童老师……”
童茧心松开手,轻咳一声,神色恢复正常:“抱歉,老师担心你不小心掉河里去,有些太着急了。”他又佯作严厉,“下次要小心一点啊,离河远一点,很容易出事的,老师不希望班上缺少任何一个人。”
风不知低着头,沉默地点头答应。
童茧心拍了拍她的脑袋,微笑道:“快回去吧,已经集合很久了。”
回到训练地点,远远就听到教官一声大喝:“又有人乱动!加5分钟!”风不知抬眼看去,同学们竖得笔直,一片小树林似的,听到加时,原先面无表情的脸崩开,生无可恋地转着眼珠子,转到她们身上,好奇地眨眨眼。程又又唉声叹气地报告归队。
立正了几分钟,教官厉声道:“稍息!立正!从右至左,依次报数!”
完毕后,鸦雀无声,教官一一扫过前排女生的脸。
“再来一次!从右至左依次报数。”
这次教官单盯着花青。
“声音大点!吼出来!从右至左,依次报数!”
……
教官忽然一指花青背后:“你,报数。”
余木南一喜,响亮地报了声:“七!”
教官抬了下手:“你们两个,换一下。”
花青脸顿时变得通红,头埋得低低的,默不作声地换了位置。
站了几分钟,童茧心与教官轻语几句。教官点点头,对同学们道:“有身体不适的不要硬扛着,喊报告请假,别把自己弄病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举手:“报告。”是仲馨,她皱着小脸,说,“教官,我低血糖。”
教官点了点头。
童老师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眼睛看着方阵,又等了几分钟,格外关注了一下花青,转身踱入了树荫。
不久,就到了休息时间,铃响的那一刻,大家顿时哀嚎着瘫软下来。
程又又一手勾着花青,一手勾着风不知,痛哭得雷声大雨点小:“青儿,风儿,又又好苦啊!早知如此,我就该听网上的教程,谁知道这鞋底这么硬呜呜呜,我这朵貌美娇弱的鲜花,今儿就成残花败柳了,还有我的背、我的腰、我的……唔……”风不知抬手,捂住了她活力四射的嘴,笑道:“你可消停一会吧,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程又又哼哼唧唧地安静下来,过了会儿,笑嘻嘻地趴到风不知手臂上:“风姐姐,你刚刚请假干什么去的呀?你怎么跑河边去了,吓死我了,你看童老师那个样子。”
“……我真的不舒服,去河边,散散心,养养神。”
“但他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你明明还离河那么远,怎么着也掉不进去呀。”
风不知抿唇,没有说话。
“你说,学校不会有人掉进去过吧?”程又又八卦地压低声音,兴奋道,“所以老师有点敏感。”
风不知沉默了,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然后摇头:“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