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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面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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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老师慢慢地将电脑收起来,站起来环视一圈,扶一扶眼镜,微笑道:“同学们,大家好。‘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新学校,新班级,万象更新,大家也要焕然一新,忘掉过去的不愉快,且迎未来的新辉煌。现在,大家到走廊上按身高排好队,矮个子在前,高个子在后,我们下去参加军训开幕仪式,开启军训七日体验卡哦。”
底下的同学们都笑了起来,闹闹哄哄地朝外涌。
一出门,程又又就扑上来抓住风不知的手臂,脸凑上去狂蹭,笑嘻嘻地“嘤”了一声:“风姐姐,一秒不见,如隔三秋啊!”
风不知僵了一瞬,有些别扭地动了动手臂,转眸看向浮棔,她的身形涟漪般波动片刻,恢复平静,只是神情有些许不虞。方才程又又撞过来时,正正好穿过了她的身子。
程又又这时猛地一抖,草草撸了撸手臂:“嘶,这大夏天的,怎么感觉有点冷?”
浮棔淡淡扫她一眼,慢慢踱过来,握着风不知的小指。
程又又站直了,笑着比了比身高,又瘫回风不知身上:“我站在你后面。”说着又招了招手,“花青,你过来,让我量一下……呀,你要矮一些,你站在风不知前面。好了,要下楼了,走吧走吧!”她搭着风不知的肩,蹦蹦跳跳地推着她。
风不知在心底笑一声,一时失语,却不由自主弯了眉眼。
楼梯间,好几个班相遇,登时汇聚成喧闹的海,推搡着,玩笑着,吆喝着,声音霸占了耳朵与脑海,肆无忌惮地狂欢。
风不知其实很喜欢热闹。声浪像含着酒,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她的心脏,也像是卧倒的太阳,暖呼呼地烘着白云,她几乎得意得有些忘形了,醉醺醺地,任由人潮推动她。
这时,浮棔凉凉的手一动,勾了勾风不知的腰带:“我想了想,觉得石煴的情况实在奇怪,我去查一查。”
风不知一怔,愣愣地回头。嘈杂声突然就被隔绝在流光溢彩的肥皂泡之外,闷闷的,依旧热闹,而坚不可摧的大泡泡里,只有风不知和浮棔。好半晌,她才像是如梦初醒,缓缓点点头。
下了楼,程又又抬头瞥了一眼天,眉眼鼻子嘴登时全皱在一起,腰一弯,整个人都靠在风不知身上,胳膊收得更紧了,“嘤嘤”直叫:“不想军训呜呜呜……我不要军训嘛!不知姐姐,我美好的、没有任何作业的暑假,才过了半个多月啊!我们这些高一的娇花,蓼汀半点都不怜惜的吗!”
风不知无奈垂首,唇角却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程又又轻轻一跳,又扒拉花青:“花小青花小青!”
花青向后一仰,回头佯装要打她:“喂喂,不要乱喊别人名字啊。”她越过风不知去捏程又又的脸,抿了抿嘴,悄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风不知一面躲着花青,一面不由得浅浅笑了。
开幕式完毕,小萝卜们就被自家教官领走了。
好地方早就被别班抢占了,教官七拐八绕,勉强找了一条林荫道。树叶子成不了什么事,是个粗制滥造的筛网,甭管是阳光粉,还是阳光粒,通通漏下来。且小道观赏性大于实用性,又短又窄,逼仄得很,一个班散开来,队形排得委委屈屈。
教官长腿一迈,利落地踩上花坛边缘,俯瞰一圈,虽仍板着脸,却也不再对队形挑刺了,随后“立正”的指令砸下来。
正是三伏天,太阳上班格外勤快,铆足了劲儿发射着光芒,年长一些的云都识时务地回家躲起来了,只有一些小家伙们不知天高地厚,还在天际嬉闹游荡,只是太过稚嫩,遮不出几片阴凉。
热气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蒸腾出来,有些慢慢凝成晶莹的汗珠,待成了势,小珠子便一个俯冲,从额头滑下,然后骤停,磨磨蹭蹭地挪着脚步,坏心眼地折磨人。有些汗珠沿着脖颈,钻进了衣服,碎开来,洇开来,浸得前胸后背痒酥酥的。军训服看着薄,却是半点儿气都不透,上好的蒸笼似的。
风不知在心里打了个哈欠,肩膀塌下来,向后抻了抻,酸软感顿时爬满了整片后勃颈,绷紧的手一松,悄悄活动了一下手指,瞥了瞥教官,前倾身子踮了会儿脚。
烦。
知了扯着嗓子尖叫,岁岁年年,永无止境。蝉鸣像在攻占耳朵,像在撕扯大脑,又像是在揉捏心脏。
四时更替,人、事、物都循着固定的程序重复,汇成不回头的河。
无休无止。无趣至极。
身体里突然就窜出了一团火,愈燃愈烈,将灵台烤得滚沸,思维直接就不管不顾起来,想要挣脱,想要出格,想要焚烧,但那火焰再往上,却遇到了阻碍,沉闷的夜色压下来,如刀的冰水浇下来,绳索缠绕得天衣无缝。
冲动像是不甘的鸟雀,理智是套住它的黑袋。
风不知眼睫一阖,又缓慢睁开,神色冷淡,像一个旁观者,俯视体内的厮杀,甚至还有闲情,懒散地、悠然地,想,什么时候结束呢,什么时候结束呢……她呢……
浮棔阖了阖眼,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尖,神色隐隐透出倦怠。晶莹闪烁的碎片在指间一转,被她轻轻扔在案上。她身子向后一靠,手仍然置于案面,就着这个动作伸了个懒腰,凉凉的视线扫过面前的狼藉。
“浮棔……”出声的是个身着浅金绣纹月白轻衫的少女,瞧着光风霁月玉树临风,此刻却全无形象地趴在桌上,像只委屈兮兮摇尾乞怜的小狗,见浮棔转头,毫不客气地将手边十数块碎片砸过去。
浮棔眉头一皱,堪堪收了碎片,抬头已不见人影,一口怒气提上来,她低声斥道,“澈!”
……
澈从门口探进一颗头,讨饶道,“子君好姐姐,求求你放过我吧,我这一把闲散惯了的小尺子,实在做不来这活计……也不敢做啊!好歹我也从千万来块里给你挑出了些,虽然都不是她,只是气息类似的,哄你的,可毕竟……毕竟我这也不熟悉她呀,体谅体谅小的吧……其实……你要在这里找……”她话一顿,猛地淡了玩世不恭的神色,羽睫一敛,叹息般说道,“哪儿还会有她的半点痕迹……”
心口突然被撞了一下,像是被卷着碎刃的浪涛袭过,明明力道很轻,整个人却像支离破碎一般,耳边、脑海嗡嗡地尖叫起来,凄厉又压抑。浮棔不由得手撑上案边,眉目凝重起来,觉得整个身子都麻了,木了,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如坠冰窟。温暖、生机、理智,像是被狠厉地抽走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骇,声音又冷又散,勉强说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一个未入籍的小鬼,何至如此?”
澈一愣,回想了一下,沉默下来,有些无措地用扇骨刮着掌根,小声问,“浮棔……你要找的,是谁的魂镜?”
“戊子戊午壬午辛亥,石煴。”浮棔浅浅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松开了手,又轻又快地一抚指甲,看一眼案面上月牙形的小坑,伸手去揽澈扔过来的魂镜,“你以为是谁?”
然而就在手指将要触到碎片时,她面前白影一闪,玉扇敲走她的手,甩开扇面,将魂镜拉回原堆,再一搅,一众碎片瞬间混成一群,分不清了。
浮棔瞥一眼手上的红印,慢吞吞地收回手,缓缓站起来,眼皮凉凉一掀,真的恼了。四面八方传来炸响声,细细碎碎,此起彼伏,像是隐秘的呻吟。
澈的衣衫无风自动,一层小疙瘩从头爬到脚,她五官一皱,用扇面护住脸,欲哭无泪:“浮棔大人,我的好妹妹,饶了我吧!先入为主自作主张是我的错,但也不好生气伤了你自个儿的身子不是。我真无意冒犯你,也绝不敢耍弄你啊。只是这事儿吧……我没那个命来掺和。”
浮棔轻嗤一声,全身都泛着冷气:“冥界分辨善恶衡量功过的尺,姊神创造的上古灵物,谁能伤你?什么‘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呢。”她的右手绷得僵直,几近扭曲,“你笃定我不会出手,毕竟我打不过你,若非如此,还容你如此放肆!”
澈露出一双眼,眨了眨,无辜地觑着她:“那按荒乔的说法,等她死了,你即位了,你身上的封印解了,我可未必打得过你。”
语间,浮棔默默收了灵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失神地盯着案上的魂镜,半晌,轻声问道:“你们,有什么瞒着我?”
“……”
澈猝不及防地被推进屋,跟着走进来一位女子,白衣胜雪,青丝如瀑,肤若凝脂,眉目清远,唇似含丹。她兀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拎起案上的茶壶,细细地斟茶,笑盈盈道:“浮棔难得来做客,我这有失远迎,招待不周,实在抱歉。只是浮棔想找魂镜,何不招呼我一声,我也好略尽绵薄之力。只是眼下,我这阁内被搅得一团乱,收拾起来,怕是要费些功夫。”
浮棔退了半步,神色重又覆上冰霜,满是戒备:“我自会派鬼来收拾。府君何必假惺惺地恶心人,你早料到我会来,不是吗?”
府君笑意不减,狐狸眼亮晶晶的:“浮棔高估我了,我哪儿能猜到你要找她的魂镜呢?不过是浮棔你来的不巧,正巧遇上了地府修整翻新的时候,所以我阁内器物重又归类排列。我可没有别的坏心眼儿。”
“府君大人,天上地下,没谁比你的心眼更多了。”浮棔无声地冷笑一声,沉默片刻,又道,“澈说,我在此地找不到……那么,你要藏的,绝不会只是魂镜。”浮棔抬眼,尖利的眼神刺向府君。
府君优哉游哉地抿一口茶,岿然不动。
浮棔的手指在案上慢慢地踱着步:“那让我来猜一猜。你们地府向来是乖狗,对天道唯命是从,而鬼市能让那位惦记的,唯有地锥。”她又在案上压出了一个小坑,圆眼一眯,“你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府君又啜了一口茶,干脆道,“猜错,无奖。”她轻轻搁下茶杯,抬眸浅笑,“浮棔小朋友,当年可是商量好的,地锥归鬼市,其余归地府。现在地锥安安分分的,我们也不至如此急着食言。”她笑得有些坏,“不过——方才浮棔骂神族,岂不把天道也一并骂进去了?”
浮棔猛地一怔,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僵直在原地,一丝一缕的恐慌漫出来,眼见府君起身朝她走来,本能地后退半步。
府君轻快地点了几片魂镜,最后拣出一片,递给她,眉眼一弯,笑得很温柔:“手,伸出来,你要的。你搞乱的地方就不劳你费心收拾了,就当是,这次愉快谈话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