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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常磊喜欢陈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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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2月11日,云城市。
十二月底的西南小城的天气湿冷湿冷的,尤其是清晨。寒风轻巧地钻入鼻腔内,人的呼吸道有种冰刀刮过的轻微的刺痛感,让人无端地想打一个寒颤,街上行人缩紧脖子揣着手,皆行色匆匆,一边怒斥这冷的不讲道理的天气,一边怀念温暖的被窝。
云城市精神卫生中心新建院区,陈洁穿过层层关卡,提着一屉热乎乎的包子快步走进科室,将手中的包子交给昨晚值夜班的同事,也是她的好闺蜜,刘英。
最近刚刚分了新院区,男护士较少,人手严重不足,只能先调陈洁和刘英这两名得力干将到男病区顶一顶,她们俩几乎是两班倒,彼此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刘英“嗷”地叫一声,开心地接过包子,并给了陈洁一个大大地拥抱,“你真是我的小天使啊。”刘英热泪盈眶,一边手脚冷的发抖,一边不住地往嘴里塞着热乎的包子,“就爱吃这家表皮都沁出一点油的包子,这包子既暖胃又暖心,陈洁,我要嫁给你!”刘英宣布道,说着就要用油乎乎的手去捏陈洁光滑的脸颊。
“哟,你不嫁给李科啦。”陈洁边躲边换护士服调笑道。
提起这个话题刘英有些微微的失落,家里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刘英的哥哥靠着一位大哥发了迹,家里是又买房又买车,现在父母神气得很,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因此,本来同意刘英小两口婚事的刘家父母,现在却持反对意见,觉得李科作为一个小小的报社小记者已经配不上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儿至少也要嫁给医院里有编制的医生才能配得上他刘家的身份。
“走吧,我跟你交接一下昨晚病人的情况。”刘英叹口气,放下包子,洗个手,往兜里揣了几个塑料手套,跟着陈洁往病房方向走。
“欸,常磊快出院了,你知道吗?”刘英和陈洁合力翻起一个常年卧床的病人,检查他的屁股上有没有压疮,病人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表达不满,陈洁将他放下后,拍了拍他以示安慰,脱下手上的塑料手套扔进放在一边的黄色垃圾桶。
“刚知道,不过他出去了还得坐几年牢吧。”陈洁惋惜地摇了摇头。
正说着,陈洁和刘英便看见常磊正在隔壁房间帮着护工翻起一个身材高大,一身横肉的男人,男人睁着双眼很茫然,任由护工擦拭着私密地方的腌臜之物,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男人以前是个天天赌博喝酒还家暴妻儿的人渣,结果在那次喝完酒,他举着刀嚷嚷着要砍死不给他钱的妻子的时候,突然晕倒在地,他的妻子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靠近他查看情况,于是僵持着。一直到儿子下班回家看到他爸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刀,母亲则缩在厨房的角落,一动不动,于是儿子咬咬牙,提起院子里砍柴的刀小心翼翼地走向他爸,先用砍柴刀挥落他爸手上的刀,确认他爸真的没有任何反应,娘俩才敢一起抱头痛哭。等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为突发脑溢血,已经倒下好几个小时了,现在人是能救回来,但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样的消息对于别的家庭来说是晴天霹雳,但是对于他们家来说,却是头顶的阴霾终于消散了。娘俩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就把这个男人扔进这家医院,除了医药费,再也不露面了。
于是这个霸道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此时正躺在病床上,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理反应。常磊正帮着护工给他换一个新的纸尿裤。
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常磊穿着一件敞开的短衫,露出精瘦的胸膛,弓起的背部正抬着这个又高又胖的男人的双腿。这个病区有十多个这样完全不能自理的男性病人,常磊需要帮着护工一一查看他们的卫生情况。汗水从常磊的额头上沁出来,一颗一颗的往下滴,却还是笑眯了眼,跟路过的陈洁和刘英打招呼:“早上好啊,陈姐,刘姐。”
陈洁也笑着回应:“恭喜你啊,听说你要走了。”
常磊用衣袖擦掉头上的汗水,笑得有些谄媚:“嘿嘿~等我出去赚了大钱,就回来看看你们。”
陈洁笑着没回应,只说:“我带了好吃的大包子,一会来找我们,分你两个。”
常磊听到更是笑得眉眼弯弯。
常磊是一个脸上时常挂着笑脸的人,谁需要他帮把手只需喊声常磊,就会听到他年轻且热情的声音:“来咯!”
这样一个热情真诚的人,很难想象他是这个精神病院里的病患。
晚上,寒风冽冽,常磊帮着护工吴叔巡查完病房,寒风从没关严实的窗户口吹进来,让常磊裹紧了外套,他突然想起自己零食柜里还有一杯某飘飘的奶茶,于是伸着头看了看护士站那个正在忙碌的身影。病房里早已熄灯,走廊上的灯光也称不上明亮,整个病区最明亮的地方就是护士站。
今晚陈洁值夜班,坐在护士站的电脑面前整理患者的病历资料,正忙着呢,值班室的玻璃被敲响了,常磊谄媚的笑脸出现在窗口处,他挥了挥手,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小声地喊了一句:“陈姐!”
陈洁以为病区有什么事情,便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窗口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谁知常磊献宝一样地捧出那杯奶茶,“剩最后一杯了,你上夜班暖暖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奶茶塞进陈洁的手里,又提起自己平时装零食的袋子,将袋子里的零食通通抖落到值班室的桌子上:“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大哥给我买的零食吃不完,都送给你了。”陈洁手忙脚乱地想把零食给他塞回去,常磊却收了自己的零食口袋就跑,边跑边笑:“陈姐,我还得去蹲监狱呢,那儿不让带这些,帮我吃掉吧。”
转过头,常磊跟着护工吴叔凑到一起抽烟,他今天抽烟的份额已经用掉了,但是他跟这儿工作人员关系不错,空闲的时候大家抽烟都愿意分他一根。
看着常磊还在偷瞄护士站里那道美丽的身影,吴叔打趣他:“喜欢人家小陈啊?喜欢人家不跟她说一声?”常磊定定地看着手中燃着的香烟,苦笑着摇摇头:“人家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啊。癞蛤蟆喜欢白天鹅,况且,我连癞蛤蟆都比不上呢。”
“哟,还整挺文艺的,装什么蒜呢。”吴叔笑着骂他。其实吴叔也知道他们俩根本不可能,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无聊中,找点乐子罢了。
常磊将手中燃着的香烟丢进装了水的垃圾桶,听着香烟在水中“呲”得一声熄灭了,想起他的家。
他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早忘了家里长什么样,只记得家里永远潮湿的夯土墙,空气里永远漂浮的中药味,唯一的电器是一盏惨白惨白的白炽灯,但是怕浪费电,所以几乎没有打开过。
他的妈妈不知道去哪了,从来没见过面,他爸爸沉迷赌博,这辈子不是在牌桌就是在派出所,爷爷奶奶身子很差,几乎没法干活,却还要坚持下地来养活孙子。
快到他读书那年,大年三十,爷爷奶奶高兴的告诉他家里凑够了上学要交的土豆,那时候大家都穷,有时候家里实在没钱,交土豆学校也收,正当奶奶高兴地宣布常磊翻过年就可以去上学的时候,家里来了人,追他爸的赌债,可是家徒四壁,拿不出一分钱,最后本来身体就虚弱的爷爷被活活气死,奶奶也悲痛欲绝,没过几天也跟着去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爸却看都没看家里一眼,生怕追债的通过家里堵住他。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孩,在村里四邻的帮助下草草葬了爷爷奶奶了事。后来他爸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就这样七岁的常磊成了孤儿一个,他有一个下落不明的爸,没法去孤儿院。
村里谁家要给他吃口饭,他就屁颠屁颠地给人家当牛做马。那些用来给他交学费的土豆,早被他煮了吃了。
就这么混着日子,混到了他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这天,他正在集市上晃荡着,路过游戏厅门口,他在门口张望,希望能看到认识的人带他玩两把。那时候游戏厅刚兴起,新奇的玩意吞噬了人们的心智,不管是小孩还是成年人,都抵挡不住游戏厅的诱惑,生意红火得很。常磊也喜欢玩,但是他没有钱,于是他就找那些他们村里在这儿玩的小孩,威胁他们要是不请他玩,就上他们家里去告状。靠着这个方法,常磊经常能蹭着玩两把。
可是今天不一样,被他抓住玩游戏的小孩今天格外硬气,梗着脖子就是不同意常磊的威胁,还骂常磊是个没人要的扫把星,常磊举起拳头正准备跟他理论理论的时候,蹲在一旁看热闹的游戏厅老板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笑眯眯地握住常磊高高举起的拳头将两人分开,他看到了常磊眼睛里冒出的凶光,那通常是不怕死的人拥有的目光,拉着常磊的手臂来到一边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干,管饭,空闲的时候还能随便玩游戏。
常磊觉得简直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既解决了温饱,又可以打游戏,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在这个游戏厅里当打手。
常磊极讲义气,从那之后,给他吃饭,还给发工资的老板就变成了他的大哥。
这个老板是个很精明的人,后来还开了许多家游戏厅,理发店,常磊一直跟在身边,因为他敢打,又不怕死,是一条著名的疯狗,他大哥指谁他咬谁,不要命地咬,沾上就得扯掉一层皮才能了事,靠得一手金钱加大棒,老板赚的盆满钵满,附近做生意的都怕了他们家。
直到大哥新开的KTV闹出了人命。常磊拍着胸脯扛下了这件事,他那时年龄太小,还是未成年,所以没有判死刑,由于他当时吸了毒,于是先将他送到戒毒所,在那里呆了几年,后来对他的精神评估后认为他有某方面的精神障碍,于是又把他送到现在的精神卫生中心。
本来他是隔离在单人病房,但是他治疗积极,人又热情开朗,而且从不惹事,后来经过多方意见,认为他治疗配合,病情控制较好,没有主动攻击的倾向,才放松对他的监管。当然监管还是很严格的,他的一举一动必须有工作人员在一旁看着,但是却不用单独隔离起来,有些需要帮着搭把手的事情还会请他帮帮忙。
性格很好的他迅速跟大家打成一片,并且因为工作得力,被大家成为院区的“小常护工”。
他就在这精神病院住了好几年,这期间他的大哥也来看过他,给他带了零食,衣服和烟,并告诉他,现在生意好得很,只等他出来,就接着跟他做事。
常磊非常向往外面的日子,他在戒毒所和精神卫生中心待了十年,早已从一个青少年成长为一个成年人,接下来只需要去监狱蹲满他的刑期,他就能够重新获得自由!
自由,这是他经常在其他病人嘴里听说的一个词,那是一个老教师,嘴里经常喃喃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以常磊的文化水平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由,但是他想,自由大概就像这夜里的星星一样,想什么时候出现就什么时候出现,想出现在哪就出现在哪,叫人捉摸不透。
至于女孩…就像他跟吴叔说的那样,他不过是活在下水道的一团垃圾,而陈洁是他生命中出现的最干净漂亮的女生。她性格随和,工作能力强,一提起她,大家都赞不绝口,连最苛刻的护士长,都从来没有因为工作跟她红过脸。这样一个仙女,常磊哪里敢肖想。
第二天,警察来接走常磊,他认真地在各种各样地文件上,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回头对着来送他出去的陈洁粲然一笑,本来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喉咙梗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带着手铐的手摆了摆,转身跟着警察上了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