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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丰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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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姜同云在成安堂门口下了马车,对迎来的伙计问道:“我来取药,张大夫这会儿可在?”
“在的在的。”来招呼的恰好是前两日那个伙计。他热情地把姜同云迎入医馆内:“您的药都已经包好了。”
家里老爷子上了年纪,总有些小病小痛。所以这两年来,姜同云隔几日就要到成安堂取外祖父定期服用的滋补药剂。
来得多了,她对成安堂自然也熟门熟路。等查看过药包、签字付钱后,她又和长期给许敬铭看诊的张大夫商量了时间,约好过几日上门替老爷子扶脉调方子。
办完这些事,姜同云想起那天自己送来的溺水者,便又问了一句。
伙计一拍大腿:“您送来的那位公子啊,他昨天就被家里人接走啦。”
姜同云有些讶异:“走了?他身体已经无恙了?”
说起这位公子,伙计也是满脑袋疑问:“这可难说。听大夫们说,他脉象虚弱,恐寿数不长。可落了水以后却好得极快,也没患上风寒之类的病症,跟那些身子骨不好的病患一点也不一样。”
听到这里,姜同云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是不是诊错脉象了?”
“应该不是。医馆里的几位老大夫都轮流去给那位公子诊过脉,总不能他们全都诊错了吧。”
说着,伙计已经将她引到柜台:“那位公子把自己的诊费都付清了,走前还特意叮嘱,让我们把姜姑娘垫付的银子还给您。”
姜同云回忆起当日救起那人时,对方那身质地讲究的衣料。又想到方才伙计说他是被家里人接走的,便觉不必再为那人忧心,于是示意同行的木樨拿回银子。
五两的散碎银子被装在一只素色布包里,木樨接过来简单扫了一眼,把布包收入袖中。
离开成安堂后,见时辰还早,姜同云便让柳四娘驾车往东市去。
老爷子今日中午出门赴宴去了,她不用特意赶回去吃饭,就打算去自家铺子里看一看。
因老爷子实在不通俗务,所以许老太太去世前就将家中几间店铺全数托付给了外孙女打理。按照老太太的意思,这些铺子都是给姜同云预备的嫁妆。至于许敬铭,姜同云管他衣食住行即可,不用多留银钱给他,省得全叫他散出去了。
老爷子对妻子的决定也非常赞成,于是这些店铺就全都归了姜同云所有。
柳四娘驾着车,很快就到了东市的粮米铺子前。
见是姜同云来,掌柜的连忙将她迎进后头雅间。
负责米铺生意的掌柜已经在许家铺子里做了二十多年,对粮米这行的生意非常熟悉。
姜同云翻看过账本,又问了几个问题,掌柜的一一作答。
“去岁年景好,江南一带的农田都是大丰收。加上边疆安定未起战乱,今年的粮价较之以往更低一些。”
闻言,姜同云提醒道:“我记得咱家铺子有规矩的,遇上丰年也不能过分压价。”
这是许老爷子提出来的,为了防止谷贱伤农。
掌柜的点头道:“姑娘放心,这我都记得。去岁至今,我们收粮的价格都是比同行高上半成左右的。”
姜同云合上账本,正准备起身辞别,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问话声。
“这位小哥,我打听一下,这儿的牙行怎么走。”
站在门口的伙计也挺热心:“大哥这是想去找份工做?去牙行人口混杂,您怎么还牵着这么小的闺女一块去呢。”
男人苦笑起来:“不是我要找工,我是想给我这女儿找个去处。”
听到这里,姜同云转头看向掌柜的。后者会意,立刻起身往前面去了。
姜同云示意木樨撩起遮蔽的珠帘,凑到门口向外看去。
掌柜的一出雅间,就径直迎向门口的男人。
男人看见掌柜的出来,猜到他是这家铺子的管事之人,局促地往后退了退:“我不打扰您做生意……”
掌柜的连忙叫住他,笑着说道:“这位兄弟误会了。”
他垂头看向被男人牵着的瘦弱小姑娘,立刻联想起家中幼女,语气便又软了几分:“这牙行的学问可多了。赶巧这会儿没有客人,你不如进来坐会,我同你仔细说说。”
见男人有所意动,掌柜的又添了一句:“你瞧你闺女,嘴唇都裂开了。进来喝杯水歇会儿也好。”
男人看了眼缩在自己身后的闺女,最后还是点了头,缩手缩脚地跟着掌柜的进了铺子。
掌柜的安排这对父女在屏风后的小隔间坐下,又叫伙计上了茶水点心。
这处小隔间看不到里头的雅间,但从姜同云的位置看出去,小隔间那里几乎算是一览无余。于是她便让木樨放下珠帘,以免男人注意到里面还有人在。
掌柜的给男人和小姑娘倒了茶水:“兄弟是从哪来的?”
男人回答道:“我是从西边的杏林村来的。”
掌柜的想了一会,才勉强想起是有这么一个地方:“我记得杏林村挺远的。你们是坐车来的?”
男人强笑道:“是挺远的,我没到寅时就带着闺女出来了。出村的时候坐了同村人的牛车,后来不同路了,就只能靠双脚走。”
“既然这么远,为什么非要到杭州来呢?附近镇上应该也有牙行的。况且你家姑娘还这么小,你怎么就想着要给她找活做呢。”
男人长叹一声:“我也是没法了。家里出了事,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她再跟着我只怕都要饿死了。我听村里人说,杭州城里的富户对丫鬟们都很大方,管吃管穿管住,还给发工钱。要是运气好被选去伺候小姐,往后就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我才想……”
掌柜的颇感讶异:“我记得杏林村里农田不少。去岁大丰,怎么都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吧。”
听到这话,男人似是难以承受,双手掩面。
过了好久,他才放下手来,满布皱纹的眼角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水痕:“我原先也是农户,家里略有几亩田地。去年,孩子她娘怀了身孕,我原本是让她在家好好休养的。谁知道去年收成那么好……我父母去得早,村里也没有个能搭把手的亲戚,我一个人干了两天两夜都没收完稻子。孩子她娘心疼我,也怕赶不上下一轮播种,就拖着四个月的身子一起下了地。”
说到这里,男人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收完稻她就累病了。我带着她看过大夫抓过药,甚至还请了神婆来看。为了替她治病,我什么法子都使了,家里攒的银钱花光了,我又去找人借,后来连家里的地都卖完了。可是老天不长眼,她,还有我们那个没出世的孩子,都没了。”
刚一说完,男人便克制不住,掩面而泣。坐在一旁的小姑娘也跟着流起眼泪来。
掌柜的面露不忍。他找不到话安慰对方,只能伸手去拍男人的肩膀。
雅间里,一向冷静持重的柳四娘都已满脸同情,坐在她旁边的木樨更是已经拿起手绢擦拭眼角了。
姜同云长叹了口气。
原以为遇到丰年,靠天吃饭的普通百姓就能少受许多饥苦。谁知这样好的收成,居然会让这个男人家破人亡。
男人哭了好一会才渐渐止住,对着掌柜道:“前些天,我把去年收的粮食卖掉,勉强补上了窟窿。家里现在就剩两间破屋,半罐粮米。我一个男人,没了田地,去卖卖苦力也能过活,但我这个女儿……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吃苦啊。”
掌柜的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一路走过来,想必没吃过东西。我再去给你们拿点吃的。”
说罢,他便起身朝内室走去。
一进雅间,掌柜的就看向姜同云,面露祈求之色,低声道:“姑娘。”
姜同云点了点头:“那个小姑娘看着多大?”
掌柜的叹道:“那孩子又瘦又小的,看上去还不到四岁。”
不到四岁。
实在是太小了,没有几家愿意要这么小的孩子,除非是卖断做签死契的奴婢。
姜同云思索片刻:“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把女儿送去布庄做学徒。管吃管穿管住,还教一门织布的手艺。”
掌柜的知道自己姑娘名下还有一间规模不小的布庄,去那里上工的全是些年轻姑娘。为了方便周边村镇的女工,布庄里是提供食宿,且有几名管事长住的。
他立时面露喜色:“好。”
姜同云拦下转身欲走的掌柜,补充道:“但是这小姑娘实在太小了。我们布庄招人,至少要满十二岁。在她到年纪前,只能跟着做学徒,而且没有工钱。到了年纪后,还得为布庄做三年工。要是他想提前接回女儿,就得按布庄织工学徒的工钱补上差额。”
掌柜的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同他说。”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找到还在落泪的男人,向他转达姜同云的意思。
男人听完立刻站了起来:“愿意愿意,自然是愿意的!”
虽然做学徒也很辛苦,还没有工钱,但是至少女儿不用被卖去为奴为婢,还能实打实地学一门手艺。
而且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人照顾女儿。有布庄帮忙照看,他就能安心地去寻一份工做,将来攒够银钱,还能提前把女儿接回家来!
掌柜的得到回复,自然也很是高兴,又连忙走回雅间传话。
早就听到的姜同云在刚刚写完的信笺上盖下自己的印信:“你派个人带他们父女去布庄吧。将这封信交给布庄管事胡娘子,她会安排好这个小姑娘的。”
姜同云将信纸递给掌柜,又道:“木樨,你取一两银子,让掌柜的一并交给他们。”
等掌柜的送走千恩万谢的父女俩,姜同云才带着木樨和柳四娘回到马车上。
木樨抓着姜同云的衣袖,兴高采烈地夸自家姑娘菩萨心肠。姜同云却望着马车顶棚,深深地叹了口气。
“姑娘做了好事,怎么还要叹气呢?”
姜同云摇了摇头。
她也曾在灾年跟着外祖母一起给受灾百姓施粥救济,但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即便是在丰年,普通百姓都有可能因为一场意外家破人亡。
那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人活在日夜摧折之中?
想到这里,她叹息道:“我今日遇到了他们父女,自然尽我所能帮衬一二。可还有很多正在受苦的人,是我根本就看不到的。”
她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太过微不足道。
姜同云无力地抱起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