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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凤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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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惯了谢杉这样不羁、狡黠、拳脚超群的少姥,江铎一时忘记“有钱人家的孩子”大多该是什么模样。
沉静、消瘦,乌发挽起,绸缎旗袍柔顺得宜,盛满才华的眼睛覆着蒙蒙的忧郁。
“我是林宛瑛。”
江铎握住这只修长的手。两人皮肉都薄,几近骨节相抵。
陶有为和谢杉推门进来,林宛瑛含笑向她们颔首打过招呼,转头依然凝望江铎。
“母亲拜托教授拿到了你的作文。”她坦白道,“我看了,觉得心悦诚服。从前不曾以为有谁能作出比我更好的文章;如今才知道我好像缺少一样东西。”
“林女士读书自然胜过我,”江铎稍微用力,握紧她的手又放开,“或许正因如此,一时沉在书海里没能抽身。海水咸苦,林女士只要上岸呼吸一口空气,这样东西,迟早也能寻得的。”
林宛瑛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我记住了。”她后退几步,坐回桌边拿起读到一半的书册,“耽搁各位安置行李,很抱歉。”
江铎这才转身去瞧折腾铺盖的谢杉和拆包裹的陶有为,两人停下动作看看林宛瑛,回头拿一副“文化人又打哑谜”的表情看着她。她摊摊手,无事发生般扯过一床褥子,埋头干活。
宿舍的避风港待不许久;到了晚间,她不得不出门站到人群中去,接受各异的目光。中学的经验不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女校与女男混校的氛围可谓云泥之别。
有个男学生笑嘻嘻地凑上来要同她攀谈,近了才猛地顿住脚,咕哝一声“女的?”又忙不迭走开。
“就是女的!”正和谢杉说话的陶有为猛地斜窜出来,叉着腰,气势盛得似要把牠撵出二里地,“一群踩在姊妹肩上还够不着榜首的废物!□□夹个针了不起哪,有本事都甭听魏教授的课!”
她又回身大力拍拍江铎脊背,“跟着我爽快吧?我倒看看谁还敢跟你叫板!”
“是,是,”江铎忍着笑,“往后小妹全仰仗您了。”
谢杉听了挑挑眉,没说话。她刚转身准备往校园各处转转,迎面走来一个男学生道:“你是谢杉?”
她扫一眼牠手中的纸笔,便知道牠什么来头。“哄小孩玩的入学考题都做不对,我要是你,”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心平气和地笑道,“就觉得这玩意还不如换成一袋木头,起码能烧火煮壶茶。”
“魏教授便是主持面试的那位教务长么?”江铎忽然反应过来。
“是呀,她留洋回来便做了教务长,图书馆也是她主持新建的,厉害得很呢!”陶有为颇敬爱这位教授,“她面试也格外严厉些,听不懂英文的就很难过这一关啦。”
听不懂?
“幸好不是要我们说英文。”陶有为加上一句,显得对教授的考验心有余悸。
“哈哈,是啊,谁会让学生面试讲英文呢?”江铎意识到自己发愣,赶忙接话,“我看后天正式开学,上午便有魏教授的历史课。”
“对了,正式开学!”陶有为双手一拍,“侦探社!你俩考虑得怎么样了?如果林宛瑛愿意,她也能加入,咱们在宿舍里讨论线索也方便多了!”
江铎决定把话挑明。“你做这个侦探,是为了寻找你哥哥的下落吗?”
陶有为好像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你误会了。我一直想在大学时做个兼职侦探,哥哥的事只是凑巧。牠是死是活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真相大白的那种成就感。”她绽开一个笑容,“这能说服你吗?”
“能。”江铎应下,又问,“假如你查出来了,要把凶手怎样呢?”
陶有为显得有点诧异,“侦探又不管这些,查完案子,交给警察就好了啊。”
“是这个道理。”江铎附和道,“那么,陶侦探总得给她的助手分享线索吧?”
“你同意啦!”陶有为兴致勃勃,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其实我掌握的线索跟警察差不多。”她深吸一口气,快速道,“今天二十一号。证人最后一次见到陶小一,是在十五号晚上。当时牠说要去天桥的新罗剧院听戏,然后就再没回来过。”
“所以你十七号去落子馆——”
“我比警察多知道一点:陶小一去看戏,是为了约白振芳共进晚餐。那天她也在新罗剧院。”陶有为把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警察的作风,哪个大人物死了又查不出来,就抓个跟牠有关系的小卒顶罪。万一白振芳是无辜的呢?所以我没告诉警察,只是自己去碰碰运气。不过就像你俩说的那样,我准备不周全,什么也没能听到。”
“那天白振芳从下午六点表演到晚上八点。警察第二天就分别讯问过她和戏班里其她人,都说根本没见到陶小一出现。”陶有为掰着指头一件件地讲,“不过,陶小一最后被人见到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江铎从陶有为的话里品出一点别样的暗示。“你觉得白振芳可能在演出结束之后跟牠见过面?”
陶有为点点头。“下一步,我准备调查她那天晚上的行踪。”她看一眼手表,“咱们光顾着说话,食堂可是快开餐了,去得晚就没好饭咯。”
谢杉沿校园边角转过一遭,恰好转到食堂门口,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对方也似有所觉地回头看她,“溜得真快,一眨眼就找不到你了。”?
“熟悉地形。”谢杉微笑着四处看看,“陶有为哪儿去了?你们方才是在聊陶小一吧?”
“是在说牠。她说在学校的第一餐饭要吃顿好的,所以去食堂看看有没有合心的菜,若没有,便到小桥食社去。”江铎回答过问题,瞬间警觉地挑出那四个字,“熟悉地形?你熟悉什么地形?谢杉,你安分一点。”
“天姥姥,好冤枉哪,”谢杉控诉,“我一个学生,熟悉一下哪里有教室、哪里有食堂、哪里是体育场和图书馆,藉此憧憬一番美好的校园生活,这还不安分吗?”
“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像正经话。”江铎摇摇头,“走吧,我看到陶有为朝咱们招手了。”
林宛瑛坐在桌边,一动未动像尊时间凝固的雕像,只有窗外天色由明到暗,指间书页由厚变薄。
“宛——瑛——”陶有为叫得异常熟络,从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她身前,“你对我们的侦探社感兴趣吗?”她神神秘秘地凑过去放下两盏饭盒,“没吃饭吧,我带了雪花酪跟灌汤包,甜的凉的鲜的热的都备齐了,尝一尝?”
林宛瑛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书本,在道谢、答复邀请和对这个亲昵的称呼作出反应之间犹豫不决。陶有为见状后退几步,“是我太心急了,别见怪,你先吃饭?”
“有为德义之厚,比于赤子。”林宛瑛恢复镇定,“不论饭食还是社团邀约,我都却之不恭了。”
陶有为听个囫囵意思,喜道:“你这么快就同意啦!我还担心你会拒绝呢,毕竟这样贸然问你,显得既没涵养又不成熟……”
“家父以涵养著称,也不彷碍牠妻妾成群。”林宛瑛含笑的面庞显得亲切又隽永,“有为想来已经说服其她两位,我若不同心同德,岂不苦了你们,要另寻它处交流情报?”
“你真聪明!”陶有为不吝赞美,“有了你们三个,我的侦探社还不红红火火,那简直是天地不容!”
林宛瑛只是无声地笑,舀起一勺雪花酪送到口中,抿着唇咽下,被冰凉的甜牛奶刺得一个激灵。
晚些时候,谢杉和江铎也一前一后地回来。林宛瑛觉得这两人之间好像横着一支纤锐的冰棱,碰到会觉得刺痛。她再一晃眼,冰棱化成一滩水流走了。
熄灯时分,没人安生睡觉。薄窗纱拦不住睡莲香气和蛙鸣。
“从今以后,大伙都是有为侦探社的元老啦!”陶有为自有把四人宿舍吹成众议院的本事,“我生在本地。督办听着好听,其实我家里全是小学没毕业的大老粗。不怕各位笑话,妈供我上学,是为全家好歹有一个会写春联会写信的人。”
“我从江南来,”林宛瑛讲话也仿佛带着韵律,“大学以前一直跟着母亲读书写字。”她微微一顿,有些脸热,“这次能入学,全仰仗国文、英语和党义分数。”
“我是邻省人,中学读本地女校,家里做一点小生意。”谢杉出乎意料地话少。
“我与谢杉同乡。不知生母,读书是靠谢家资助。”江铎声音低低的,不过并不悲伤。陈述句仿佛带着祈使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