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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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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了,在办公室的暖气中待一天还没察觉,等到出了办公楼,陈若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已经入冬了的事实。北风叫人缩脖子,鼻子都好像覆盖上冰冰的一层,逼得人不由想把自己缩进围巾和大衣中。
这段时间工作进展还算顺利,虽说年末事多,但多是零零总总的琐碎问题,以及繁杂的年末总结报告,只要磕不到大石头,事情总是捋一捋就能过去。
和秦枫的相处……好像也还算顺利。距离上次一起吃过饭后,两人就没有私底下接触了,只有开会时的交流,工作的汇报,和偶尔不经意撞上时的对视。其实还是有点尴尬的,会想起许多年的隔阂,也会想起上一次不清不楚撂下的“找你”。
陈若邻一面害怕面对这句话的含义被赤裸裸揭开,一面又压抑着越来越强烈的欲望,想要听到答案。自欺欺人。
所幸的是,秦枫也没再提及那晚的事,在公司撞上的话,也只是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做了寒暄。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若邻总觉得秦枫望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多了许多肯定的意味。比如开会时,陈若邻作为项目负责人进行演讲,所有聚集到她身上的目光中,秦枫的那束最为认真,有时不知说到哪点触动到了她,眼神还会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又比如当销售通知产品签单成功时,在所有欢呼声中,只有一道轻轻的祝贺“真厉害”,是秦枫挨着陈若低声说的。
时间真是一把神奇的天平。从前都是自己在仰视着对方,跑着跑着,赶着赶着,如今好像也可以和对方平视了。
这么想着,陈若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不过是日常工作,但最近确实显摆的意味越来越明显,只是想要向某人展示自己工作多成功,生活多美好,拿出漂亮的一面在阳光下炫耀。
天完全暗下了。手机屏幕亮了亮,一通电话打进来,来自林青女士:“喂若邻,下班了吗?”
“下了妈,现在在去吃饭的路上,没忘。”
“妈妈没有在催你,你慢慢来就好,到时候好好吃饭,和人家好好聊聊天。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当交个朋友也行。”
“好的,妈,我先挂了,要进地铁,一会信号不好,拜拜。”
“拜拜。”
简短直白的对话。典型的“陈若邻式”话术,有事说事,来者不拒,绝不拖拉。例如林青女士的相亲计划。
上大学之后,林青就一直忙着给女儿物色相亲对象。陈若邻其实并不乐意,起初好几次想开口跟老妈交代别瞎折腾,话到嘴边都被林青女士热切的语气和一副“以后你就会知道这都是为你好”的看孩子模样给扼杀在喉咙中。犹犹豫豫,推拉拽扯了好几个来回后,陈若邻发现老妈还在不厌其烦,自己倒是光找借口就找累了,只好顺着老妈的意,假模假样和一堆“成功青年”来往吃几顿饭,留了个联系方式躺尸列表。
毕竟比起自己的想法,还是避免吵架更重要一些。
都在说着“量表引起质变”,但在长辈眼中,孩子的一生似乎被清楚分明地切割着。上学之后是一个分割点,意味着成绩大过天的时代来了;高考结束是一个分割点,意味着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只要不逾矩,就不需要怎么管束了;大学毕业又是一个分割点,意味着孩子需要赶紧找个好班上了,谈个好对象把日子过了,管你之前是什么情场高手还是母胎单身,一毕业浪子都得回头,母单都得开花。
一个一个惊险的跳跃。
今天的相亲对象是一名老乡,老妈同事的儿子,建筑学毕业,年长一岁,也是一名北漂。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譬如现在的陈若邻,看着老乡朋友对着当前就业形势、未来人工智能如何取代人类完成大量工作、自己作为一名建筑家是如何应对房地产衰退带来的危机侃侃而谈,虽然面带微笑,偶尔顺着话题提出一些能让内行人大显身手的问题,但一直将哈欠强忍在口中,憋得眼眶湿湿的,越显得温柔了。
没办法,上班本来就累,此时的餐厅灯光又暖暖地打着,再加上老乡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和不带什么标点的发言,更加催眠了。
不过老乡看着她这幅模样和听到如此舒服的接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开始还收敛着小心翼翼地,这下倒是口若悬河了。
陈若邻有些许无奈,趁着对方低头吃饭的间隙,快速扫描周围的环境——要赶紧找下卫生间洗把脸,要不然一会真要睡过去了。
当她确定了卫生间的位置,正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时,却突然在隔着几个位置的斜对角,撞上了一个熟悉的眼神,那双眼睛正平静地看着自己,深深的好像在台风中心,让人看不清对方是什么情绪。
秦枫?她怎么会在这里?
陈若邻突然心生出一丝慌乱,下意识想解释些什么。但收回眼神,注意力重新回到老乡的话题上时,她又镇定了下来,稍微琢磨一番,自己似乎没做什么亏心事,既然这样便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了。如此想着,她又重新就着老乡刚刚那句“你知道北京城区这种环形设计是怎么形成的吗”做了个疑惑的表情,示意对方为自己解答。
听着老乡讲梁思成和林徽因如何努力保留故宫中心的故事,陈若邻才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被秦枫打断了的卫生间大计还未竟。眼见着话题短暂告一段落,她起身去了卫生间,一路上不断想着一会回去经过秦枫时,怎样打招呼才自然一些。
卫生间灯光幽暗,暖气开得很足,陈若邻盯着镜中的自己,感觉饭后消化系统的作用涌了上来,晕晕乎乎的,于是狠狠洗了一下脸,又庆幸自己是卸了妆才来的饭局。
确定自己脑子可以接着运转之后,陈若邻用纸巾擦了擦手,准备离开。一转身却迎面撞上了刚刚还想着打招呼的对象。
秦枫倒也不意外,只是看了她一眼,问:“晚上有约?”
“啊对,一个……朋友。”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相亲对象”这个词。
“哦那挺巧啊,在这都能撞上。”
“是……你也是和朋友来吃饭吗?”
还没等秦枫回答,一个语音通话打了进来,陈若邻怕老妈又有什么事,只好点起来接听,一面朝着秦枫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口型做出“我妈”二字。
“喂若邻,你们结束了吗,小王人怎么样?”
“还没呢妈,我们还在吃饭,我回去再打给你。”
“好啊好啊不急,那妈妈先挂了,你们好好聊啊。”
“拜拜。”没等老妈再多说句什么,陈若邻就紧急挂断了通话,害怕再说下去会暴露这趟饭局真实的目的。一连打来了两次对话,看来老妈是真的很重视这次相亲,也可能是之前每次相亲都被自己打哈哈毫无下文地敷衍过去,让老妈后知后觉有了上当之感,不由得盯紧了一些,看来下次要换个策略了。
“我妈,打来问我回家没,你说我都多大了,她还跟盯小孩一样盯着我。”陈若邻的借口经过常年训练,简直出口成章,浑然天成,说完也面不改色。
可她哪里知道,在卫生间这种密闭空间里,声音被收束得有多明显,何况秦枫站着离自己又不远,刚刚对话的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落入秦枫的耳中,敲打着她的心。饶是再没眼力见的人都知道现在是怎样一种情形,更何况是秦枫这种天性就敏感的人。
“阿姨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关心你。你快回去吧,朋友不还等着吗?”
“好,那我先走了。我们有空再联系。”
“好,好好吃饭。”
陈若邻逃也似的离开了卫生间,一个老妈一个秦枫,这下脑子彻底清醒了,完全忘了自己刚刚思考出的一套很完美的打招呼方式没用上,也忘了秦枫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
好在从卫生间回来后,这场一波三折的相亲很快就结束了。老乡还在如遇知音一般意犹未尽,陈若邻只好以“明天还要上班”为由结束了这场饭局。
回到家后,陈若邻先是和林青女士打了通电话,汇报今日相亲的情况。洗完澡躺在床上,复盘今天的安排时,又想起了餐厅里秦枫那平静深沉的眼神。这时她才记起秦枫还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也会出现在那里。
她爬起来,打开手机点进微信,老乡朋友发来了一连串的消息,无外乎一些“今天的约会真开心”、“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约一次吧”此类的话,陈若邻礼貌地找了借口搪塞过去后,退出对话框,往下滑了一会才找到秦枫的聊天框,安安静静地在列表躺着,点进去最新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上次回家后的互报平安。
陈若邻突然有些郁闷,好想跟秦枫说些什么。这么久没有聊天了,不是说来找我吗,怎么一条消息都不给我发?可是在对话框删删改改,还是没决定好要说些什么,只好作罢,安慰自己等到了公司再说吧。
那天过后,好几次陈若邻在公司遇到秦枫,都打算约她下班或者周末的时候一起吃饭、聊聊天,可是对方一遇到自己,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陈若邻不明白,不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还是秦枫真的在躲着她,总之很难找到两人的交集。她思来想去,除了那天匆忙结束对话没有让秦枫回答外,自己似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距离又一下子拉开了呢?
这一不明白,直接不明白到快圣诞夜,今年的圣诞夜在周中,不少打工人对此表示深深遗憾。
陈若邻一向不怎么过节,所有节日在她眼中不过是有无放假之分,至于其中蕴含的阖家团圆的祝福、情人的许诺、故人的追思,陈若邻一概没有过深的体会。她一直觉得如果是挂在心头的人,无论是一年中的哪一天,都会时时想起和怀念,就像那首歌所唱的,“像一阵春风吹过我的侧脸,像一场细雨落在我的鞋尖,不被察觉每天,无声无息你的出现”。
只是今年很凑巧,她很喜欢的一位作者将要在圣诞夜开书友会,所以她才记住了今年的圣诞是在周几,并且很早地预约了两张票。
另一张是给秦枫准备的,那是她们共同喜欢的作者。
准确地说,是因为秦枫,她才喜欢上了这个作者。那时她们还在上高中,陈若邻第一次去秦枫家里玩。看到秦枫房间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柜,上面放满了各种书籍,甚至还有一摞就堆在书桌旁的地板上时,她并不意外。和秦枫做了一个学期的同桌了,每次写作文后陈若邻总是很喜欢看对方写的文章。秦枫的作文写得好,不是那种在框架内套着公式规规矩矩地写着好的那种,是那种即使选择和多数人议论的角度相反,却能条分缕析地写得人心服口服的好。她的语言精辟不累赘,修饰优美不空洞,恰到好处之际又能拉着黑塞梭罗出来聊聊天,那个时候陈若邻就知道这个人一定阅读了很多书籍,并且很热爱看书。
不过意外的是,陈若邻在一堆古今中外的名人中,看到了一位写网文的作者。倒不是经典和通俗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平日里秦枫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正经,总让人觉得这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娱乐性阅读读物。她抽出其中一本,问道:“你喜欢看这位作家的书啊?”
“对啊,她的故事讲得很好,叙事也很宏大,每次压力大的时候读一读,总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宣泄感。她有一本刑侦文,还挺有名气的,故事环环相扣,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我听说过她的名字,但没看过她的书。”陈若邻自己也有一个小书柜,不过里面摆的多是辅导书,文学书也有,不过是更早时候的读物了,上了高中她看书的耐心下降了不少,总觉得有更多事情比看书更为重要,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自己还不足以与功利性的社会对抗的想法。
“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拿去看看,挺有趣的。”秦枫难得向别人推荐,一向以来她都认为分享兴趣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但是面对陈若邻,她好像突然有了“想要她和我看同样的书,想和她一起交流读后的感受”的想法。
很久没有阅读的陈若邻,也神出鬼没地就接受了秦枫的安利,抽出那套最为出名的刑侦小说,在手里摆了摆,示意自己先从这三本看起。
而后,陈若邻就仿佛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秦枫说的不错,这位作者的作品故事性确实很强,而且不失文学性,一些地道的比喻常常惹人发笑。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淡淡的悲凉感,以及揭破悲剧性后仍旧怀揣希望,也让中二高中生热泪盈眶。很快,她们就成为了一起追更的忠实读者。
不知道现在秦枫还看不看这些书呢?
“想和秦枫聊聊”以及“想和秦枫一起去读书会”的双重想法共同坚定了陈若邻今天下班前一定要拦到人的决心,眼见时间快到下午六点,她在企业微信上给秦枫发了消息,让她进来一趟办公室。
秦枫这些天有意回避着陈若邻。上次在餐厅偶遇听到的那通电话,把她推到了一个赤裸裸的真相面前,她一直都太乐观,觉得一切都可以重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想要让陈若邻慢慢接受,想要和陈若邻慢慢走近,可是到头来才发现问题还是一直存在,这么多年过去,甚至更加现实。
她害怕自己会想要更多,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陈若邻,于是只好先逃避一阵子,企图通过自己想明白来解决这个困境。
可是陈若邻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无处可逃。
也是,本就已经占据全部生活的人,自己又能逃到哪去呢?
秦枫叹了口气,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面前依旧是穿戴干练整齐的陈若邻,只是她的眼中似乎少了一些确定,多了一份试探。
“没什么事,只是快下班了,怕下班后找不到你,所以就先给你发消息了。”陈若邻开口解释道,秦枫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这里有两张刘老师的读书会门票,就是以前我们常追的那个作家。读书会在12月25号晚上八点,你有空吗,要不要一块去?”
秦枫一愣,原来陈若邻也还记得那些小说,那位作家。她眼底很快略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很多拒绝的话到嘴边,可抬头望向陈若邻那带着期待的眼神时,又不忍心再次将她推开,只好认命地说:“好,那我到时候请你吃晚餐,吃完我们一起去。”
听到对方接受自己的邀请,陈若邻感觉自己这些天的委屈、忐忑都随着一口气呼出去了,一身轻松。但她还惦记着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惊喜,起码要撑住面子,于是咳了一声,压住嘴角回道:“好,那我把票根发你。”
这天在职场混迹成老油子的陈若邻再次感叹“投其所好”的真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