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俞》西江醉

8、有点结巴

　　如果说，那个小男孩在他无数次拿着自己新买的棍子对公园的猫实施暴力的其中一次，被杨涟发现并带走了棍子，他只是感到气愤。

　　那这次杨涟说的话，令他真真实实地感到恐惧。

　　行恶被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令他无所谓的事情竟然会带给他灾祸。对方的语气像是在动真格，他第一次恐惧到想逃离。

　　即使不甘心，以后再干这种事，也绝对不能再被这个女的抓住了。
　　……

　　屿城昼夜温差比想象中的大一些，杨涟觉得手很冰，大概是出门前没有注意增添衣物。

　　起初她对那个小男孩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他不要再伤害流浪猫。有些时候多加引导是可以减少这种事情发生的。

　　当她再次见到虐待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发觉自己错了。有些人并不值得教育，因为他们生来就带着恶意。

　　她也从来不吝啬地用最坏的想法去揣度这个世间的邪。

　　杨涟抱起猫，往湖边走去。即将入秋的公园多了些静谧，杨涟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同时，也听到背后属于男生的稍厚重的脚步声。

　　她现在不想追究李俞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替自己解围。尽管李俞到底也没帮什么忙，但的确给了自己说狠话的底气。

　　把猫放在湖边的那一大片带有坡度的草坪上，杨涟蹲了下来，紧接着她看见李俞往这边走的身影。

　　李俞在自己的对面，也轻轻地蹲下来。
　　一时无言，杨涟便默默地开始检查猫身上的伤。小猫的皮毛灰白相间，在杨涟轻轻抚摸时，嘴里还发出细弱的叫声，软绵绵地像是在装可怜。

　　杨涟低着眉头，一声不响地抚摸着这只猫的皮毛。这只猫很漂亮，虽然它的毛不是亮白纯粹的，但灰白相间的纹路却显得它独具一格。它的尾巴翘得笔直，耳朵和头流连于杨涟的手掌，可以看得出来，它对杨涟很信任。

　　就在杨涟在思考怎么安置好这只小猫时，旁边一直沉默的那个人终于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略显沉寂的氛围。

　　“上次就看到它被欺负，为什么不直接带回去养着呢？”男生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杨涟听清。

　　不像是带有压迫感的反问句，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

　　杨涟没有抬头直视李俞，而是轻抚着猫毛垂眸低语：
　　“它跟我回家我也不一定可以把它养好，让它等到真正的好心人吧。”

　　说罢还安慰似的点了点那只花猫的额头。
　　杨涟觉得自己是在认真考量后，才决定不把猫带回去的。她平常课程很多，其中不乏有解剖课，她认为自己很难像没事人一样，在一次实验课后回家继续面对家里的宠物。

　　这种想法或许真的很可笑，从第一节课起，教授们所讲的，仅为尊重动物，因为它们不止是动物，更是科学研究的老师。它们在一场科研中完成了自我使命，并不是叫人去愧疚或者是难过的。它们自有宝贵的价值。是人类前沿发展医学的开拓者，先行者。

　　杨涟却总是执拗，认为自己所认为的。
　　在杨涟的思维中，她定式地认为自己不需要很多陪伴，人不需要，动物也亦然。除非对方向她走进，踏足她思维定式的那一个圈，如果她能容忍，踏足者才能继续向前探索。

　　这只花猫似乎听懂了杨涟话语里的拒绝，叫声中竟然多了几分难过和颤抖。直挺挺的尾巴也蔫了，耷拉着往下垂去。

　　月亮在夜空高高挂起，撒下只在夜晚存在的点点星辉，撒在杨涟身上。星辉随着杨涟的声音，传向李俞，他忽然有些怔忡，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最后二人还是给小猫搭了个临时的小窝，把小猫放在了里面。那个地方很隐秘，可以让小猫静静地把伤养好。

　　放好后李俞还去附近买了一些食物，怕饿着这只小灰猫。杨涟看到李俞提了那么一袋子，果断伸手在塑料袋里取走了一部分。

　　“啊?你饿了?我再去买点?”李俞真的以为她饿了。
　　……杨涟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还是别给它留这么多了，它的伤好了要自己去找东西吃的。”杨涟又恢复了那种不咸不淡的口吻。

　　李俞并不反对，流浪猫不同于普通的家中豢养的宠物。自己取得在外面获取食物的能力才是长久活下来的关键。

　　依靠路人的好心给予随机性太高，与其有上顿没下顿的讨食，不如让它自己去求得活下去的方法。

　　杨涟在取李俞塑料袋里的食物时，因为二人靠的较近，杨涟无意间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薰衣草香。不过今天的香味中却浸润着还未完全散去的酒味。

　　杨涟默默的微偏过头，屏住呼吸，朝反方向走出两三米后，这才恢复呼吸。倒不是因为她娇生惯养闻不得酒精，只是很少闻到这种味道。

　　没看到李俞伸出的手楞在半空，意识到什么后才收回。不过两人都默契的什么都没有说。

　　李俞似乎也很喜欢这只猫，临行前抱起又放下好几次后，才堪堪舍得放手离开。

　　离开的路上，李俞自然地和杨涟拉开了一下距离，杨涟在前，他便跟在后边稳步走着。

　　道路两边已经陷入夜晚的睡眠中，空气唯余二人交杂的脚步声。安静的让杨涟有点不知所措。本想拒绝李俞送她回家这件事。在她出门前就已经计划好要到天很黑才能回家。

　　可是思来想去已经送过了，倒也算不上大事。

　　又是静谧的夜晚，李俞再次和杨涟走在两端漆黑的道路上，所幸这几天都是烈阳，地面的积水早已被阳光照肝，这次的路上没有水坑。

　　杨涟在前面发着呆走路，脑子完全放空，全然不管在她身后走着的那人。可身后那人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街头回荡，停留。

　　“所以，那个男孩子的东西，你给给弄火葬场去了?”李俞好奇的问题里带着些认真，仿佛在求证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嗯对啊，市内放明火会污染空气。”杨涟走在前头，颇为认真地回答。
　　李俞忽地嗤了一声，他的确因杨涟平静的回答逗的一笑。

　　“我以为你只是在吓唬他，毕竟他还是一个孩子。”
　　杨涟看起来又在发呆了，脚步都没有停，依旧按着原来的频率走，仿佛没有听见李俞的话。

　　杨涟就这样呆滞地走了两分钟，杨涟倏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次换李俞吓到，杨涟的突然转身，两人差点迎面撞到。

　　“那猫也可能也是一个孩子，我难道帮亲不帮理?”
　　李俞多想了两秒，才明白这句里的“亲”是人类。李俞又笑了。

　　此时路边正好有轿车正向二人的方向行驶，车灯白炽温和，照在李俞脸上，彼时少年脸上的笑容肆意又温柔，恰巧与她的双目对上。

　　胸衣草香悠悠传入鼻尖，一股热流从心底划过，贯穿胸腔，杨涟确认，她一定曾在生命中的一隅窥见过这样的笑容。

　　车灯逼近，一秒……两秒，二人悄无声息地对视，让李俞思绪追溯于旧日。

　　而后车灯闪去，杨涟转头继续向前走去，步子似乎和原来相同，但频率果然变快了，不过李俞身高腿长，跟的很快。

　　他接着上个话题，继续走着杨涟后面道:
　　“我没这个意思，我以为你会循循善诱他一下，就像很多家长说的，孩子的年纪小，可塑性高。”

　　“我不认为这是我应该承担的义务，我并没有那么善良。”

　　她径直走着，虽然感觉到后面的视线再望向她，她也始终没有回头。

　　可能这世间大多人会看不到杨涟这种人，不会称颂亦不会赞扬。因为世人是看不到小事的，只能看到大事。

　　尽管缺席了杨涟长达十年的人生，李俞也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杨涟，和儿时的她并无二致。

　　把杨涟送至楼下，这次依旧没有繁杂的告别话语，只简单的相互作别。不过李俞还是等到那一楼亮起白炽一片，才悠悠离开杨涟的公寓楼。

　　李俞在离开几步后，手机收到自称坏心肠的女孩发来的信息:
　　“摸过猫的手不要碰眼睛，尽快洗掉。”

　　屏幕亮起来，又再次暗去，李俞也漫步向黑夜行去。

　　杨涟的心并没有杨涟表现出的那么硬，她的心远比想象的还要软。只不过杨涟自己都未曾察觉。李俞一开始就知道，不然他的那些行为杨涟大可以装作目光未曾瞥及。

　　李俞还记得他和杨涟刚刚认识的那一天的情形，滑稽又好笑。

　　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他常年都是一个人上下学。那天中午放学，李俞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回家吃饭，可惜运气真不这么好，天气阴晴不定诡谲多变，半路竟直接下起倾盆大雨。

　　他躲无可躲，更让他窘迫和不解的是，旁边的二三路人竟都打开了伞，唯留他一个人在大雨下四处逃窜。

　　雨滴的冰凉化为进入皮肤腠理的湿气，身着短袖的他正浑身打着颤。

　　在他委屈至极到想要流眼泪时，一只很软的手指尖贴上了他浸满雨水的手臂。一只粉色卡通雨伞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如同救世般问他要不要一起打伞。

　　伞很小，大概本来就是一把单人伞，根本容不下两个人。李俞很害怕自己的湿气沾脏了旁边的女生，于是他很小心翼翼地往对方的相反方向挪。

　　最后的结果就是，小女孩的半边湿透，李俞身上衣服的大半边再次受到大雨的冲刷。两个人似乎像是不会搭伞，都想很礼貌地把伞给对方，最后都滑稽地淋了很多雨。

　　两个人全程没有交流，小李俞观察她的穿搭，校服与自己的不一样，很明显不是和他一个学校的。应该是哪个入口汇入的自己回家的道路。

　　在进入同一个小区之前，他们全程没有交流，直到踏进小区，李俞惊奇地发现他们竟是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尽管是隔了十几层楼的邻居。

　　于是李俞花费一个二年级小男孩所有的勇气，对女孩说了两人之间的破冰的第一句话:

　　“谢谢你，没想到我们竟然这么有缘，你竟然也住在这里!以前都没有见过你。”小李俞挠了挠头，对着小女孩傻傻地笑。

　　小女孩却没有太大的反应，静静地看着李俞的眼睛久久才酝酿出一句:
　　“我，我不住在，这里，这里是，我姑姑家。”说完甚至就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那时的李俞只沉浸在自己的惊喜中，没有观察到小女孩沮丧的神情，只继续说着:
　　“姑姑家，那你会在这里待几天呀，我这几天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不知道，妈妈，没有说。”小女孩依旧在那里低着头。
　　李俞只当她内向，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我们这里可好玩了，楼下全是滑滑梯，溜来溜去的，像飞起来了一样，我们以后一起去玩吧。”

　　说罢，就指向那颗活了好多年的老树，那颗老树周身遍布皱纹，但荫蔽范围很大，是李俞最喜欢的地方，他想分给她。

　　小女孩循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颗大树。
　　然后又过了几秒，才慢慢地回答道:“好。”

　　李俞很高兴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这样他以后就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守着父母下班回家的身影。

　　“太好了，那你一定要来啊，谁先到就在那颗树底下等着谁，好不好好不好!”

　　“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说完杨涟深深地点了头，表示默许。

　　“你为啥说话结结巴巴的，你看我说话，一句话就这么说出来了，为啥你说话慢慢吞吞还卡卡的。”

　　八岁的男孩子怎么可能顾及到别人的尊严，怕是心直口快想到啥就说啥的年纪，最是口无遮拦。

　　小女孩听到这些，像是受伤的模样，抬起的头又再次低下:

　　“我也，不知道，以前，可以，突然就，不可以。”

　　最后还重重地加了一个“了。”

　　李俞听完很不解，竟然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甚至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小女孩跟着他学习说话，结巴肯定可以好。

　　那时的李俞并不知道，有些结巴，起源于“应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