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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六月末,芬芳阁,乔国王宫远安宫的花园。
      国君秋山公站在水池边,一边看着风雨近半月后浮在池中的叶片,听着池边麻雀的叫声,一边享受着难得的沉思时刻。
      成为乔国国君的三个月,秋山公的内心一直是复杂的。从春寒未消到暑热和风雨交织,秋山公一次都未踏足芬芳阁。连续几日的雨水总算停歇,秋山公终于有时间到王宫的这处花园歇息。
      三月中,前代国君景安君在乔国都城文庆城东二十里的春蔷园踏青之时,奔跑的坐骑被树林里猛冲出的獐子撞倒。景安君堕马,腰部撞到了树桩上,当场身受重伤。侍从紧急把景安君送回远安宫中。虽经救治,仍于六日后逝去。
      其时,景安君得年仅三十有六。即位仅五年。两名子嗣都不满十三岁。景安君并未正式立王子。秋山公清楚记得,两年前,景安君曾在群臣议事时公开表明:吾儿年岁尚幼,未至知晓政事之龄。万秋山年过七旬,辅佐本国三十余载。群臣之中,资历最深。乔国地小力薄。秋山公协助本王处理国政事宜,作为得当,经验甚丰。政务虽繁,办理适切。吾儿年届十八之前,秋山公代王子殿下理政。待吾儿届龄,吾与秋山公再行选拔辅政大臣,协助吾儿理政。
      景安君的逝去过于突然。不过,由于景安君生前对于王子即位的时间有确切安排,因而,众臣并没有就乔国最高领导者的议题发生争论。万秋山顺利成为乔国的国君。万秋山亦向自己的共事者说明:
      万秋山是受命于景安君的。景安君选择万秋山承接国君之位,完全是因为万秋山在群臣之中年龄最长。即位后,万秋山的称号只能是秋山公。
      执政伊始,秋山公内心的复杂来自承担王位之后,还能不能得当、适切地处理事务。这个疑问可以分为两方面:其一,秋山公非常清楚,年纪尚轻的景安君将国政几近全权委托给群臣中年纪最长的自己,只是年轻的景安君对自己的信任,不代表处于壮年和中老年的众臣接受自己。景安君没有来得及在乔国群臣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被景安君指名接替王位的万秋山,一下子从大臣变成国君,会不会引发群臣不满,还不得而知;其二,乔国最大的威胁,是南边的景国。景国战乱多年,大量景国人逃到乔国。以前,景国人没有给乔国带来什么麻烦。其中原因,只有万秋山在内的几位老臣清楚。万秋山即位后,摆在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能不能真正解除景国对乔国的威胁。
      亲身参与乔国国政决策三十多年,乔国老臣万秋山经历了风风雨雨。他心里明白,景安君的“作为得当,经验甚丰”“办理适切”十二字,是对自己准确的评价、最高的赞许。然而此刻,站在经过半月风吹雨打的远安宫芬芳阁,他宁愿自己是站在景安君身旁那个心怀忐忑陪着乔国君主散步,随时应对提问,为执政者出谋划策的老者万秋山,而不是现在这个内外处境都完全不明朗的情况下即位的国君秋山公。
      时值盛夏,持续的降雨总算到了尾声。不如择一日找些景安君时期共事比较密切的大臣,听听他们的想法。想到这里,秋山公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围着水池踱步两圈。“让庖厨备一小壶酒,一碟猪肉。”秋山公吩咐站在花园角落的侍卫,一边把树枝丢到花园的角落,向着王宫正殿的方向走去。
      从芬芳阁自北向南进入王宫,是一个工字形的结构。工字形的北边一横是国君的起居场所。坐西向东的是就寝的卧室。坐东向西的是办公、小憩兼偶尔与近臣密谈的场所。三十年前,景安君的前代君王执掌乔国之时,万秋山就得到信任,时常在这个房间与国君交换对于乔国政务的看法。前代君王与景安君并无亲属关系,却是颇得景安君信任的谋士贺进的父亲松阳王。这处兼具多项功能的小房间,就是松阳王在位期间,要求工匠在远安宫加建的。松阳王并未给这个房间命名。景安君即位后亲自命名为致远庐。
      工字形的两横之间,是一个短的连廊,连着起居空间和王宫正殿。这个连廊是正殿之外,松阳王、景安君和群臣议事的另一个空间。朝议之后,乔国国君时常要求群臣一起散步到连廊再谈论一会。大多数的朝臣无法再往起居空间行进。连廊这一小段路是每次朝议之后,朝臣和国君谈话的难得机会。
      隔着窗台,秋山公看到两只麻雀停在远安宫正殿外。侍从端来了猪肉、酒壶和酒杯。秋山公不急着喝酒吃肉。他揪下一点肉丁,走到窗边。站了一小会,两只麻雀落在窗台边,把秋山公放在手掌心的肉丁吃掉。秋山公转身走回桌案前,盘腿而坐,自斟自饮。
      一壶酒下肚,秋山公微微仰起头,长舒一口气。几口把肉吃完,站起身,慢慢踱回宫殿后方。秋山公的目的地是致远庐。和松阳王、景安君不一样,秋山公一般选择在致远庐就寝。今天更是如此。侍从知道秋山公的这个习惯,只要他用过晚膳后走进致远庐,就基本不再打扰他,直到第二天清晨起身。
      秋山公坐在致远庐,备齐纸笔墨砚,开始写“致远“二字。写过十数张,又抽出认为写得比较好的三张,用镇纸压住,放在条案上。其他的随意放在房间一角的暗处,遂躺在榻上睡去。
      第二天上午,秋山公写了一张便笺,连同昨日写的其中一张“致远”,交给侍从,要求将这两样东西以最快速度送达薛耀昌府上。侍从拿妥之后,秋山公又对侍从低声嘱咐几句,才让侍从出发。
      秋山公坐在条案后方,闭上眼睛,脑海里过了一遍:成为乔国事实上的最高执政者之后,朝议还是按照惯例,每三日召集一次。朝议之后亦如前代君主,请众臣一同走向连廊,众臣却没有哪怕一位,像松阳王和景安君时代那样,在连廊和自己有任何更多的交谈。松阳王和景安君的近臣密谈,到了自己这里,更加无从说起。松阳王、景安君在位时,尚能凭借国君的信任,外加自己在内政和外交方面的一点功绩,赢得众臣台面上的尊敬。景安君逝世三个月,台面上的尊敬随时会消失,长期的背后的不满随时会公开。
      乔国东西长二百余里,南北宽一百五十里。远安宫也只是建立在乔国都城文庆西北角一块不大的空地上。除了正殿、正殿侧方几间侍从准备勤务的房屋,正殿后方的两处国君起居房间,外加一处给王子起居的房间,以及后花园芬芳阁,远安宫这座宫殿实际再无其他任何去处。乔国、远安宫、芬芳阁、秋山公,仿佛四个同样意义的词语,组合在一起。秋山公面向芬芳阁,背对着正殿,闻着空气里飘来的树叶气味,站立着,任凭时间流走。
      不知过了多久,侍从来报:“薛耀昌在殿外等候。”秋山公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对着侍从说道:“让他进来。”一边走到正殿的中心。
      “薛耀昌参见秋山公。”薛耀昌的声音从殿下传来。薛耀昌走上正殿前的五级台阶,走到离秋山公五六步的地方站定,向秋山公深深作揖。薛耀昌站直了身体说:“收到秋山公的两份手书,不敢迟疑,更衣马上来远安宫。”
      “哈哈哈。”秋山公大笑着轻轻拍了拍薛耀昌的肩背:“薛老弟不用客气。早就想跟老弟好好聊聊了。秋山公转向侍卫。侍卫马上应答:已按照秋山公的嘱咐,安排庖厨准备午膳。”
      “好好好。薛老弟请坐。昨天就寝前写了十几张‘致远’,写来写去都不太满意。选了一张,今早让人送给你。你我都是松阳王时就为乔国奉献心力的老臣,共事近三十载。这就是给老友备的薄礼。老友休要见怪。哈哈哈。一会好酒好菜备齐了,尽情享用。哈哈哈哈哈。”
      “实在劳烦秋山公亲自遣人送礼。”薛耀昌脸上保持着笑容,挪了挪身子:“三十年来,多亏秋山公的提携帮扶,晚辈的仕宦路途才比较平稳。今日来的时候仓促,只备了一瓶宁顺镇产的酒作薄礼。秋山公千万别介意。”
      “唉唉唉,耀昌老弟不能这么说。老弟是与乔国一路走来的忠厚能臣。对待政务极为用心,对待朝臣平和温良。这样的品质实在太难得了。我万秋山能结识薛耀昌这样的人物,才是我的荣幸。”秋山公提起音量向侍卫喊道:“叫庖厨不用备酒。”又转向薛耀昌:“今天就喝宁顺镇的好酒。不谈事务,只是老友相聚。”
      薛耀昌也绽开了笑容:“好,听秋山公的。”
      这顿远安宫的午膳,曾经的老臣万秋山,现在的国君秋山公,仕宦旅途三十载的薛耀昌,两人一边喝着宁顺酒,一边吃肉,从正午直至太阳偏西。三个时辰,有酒的醇香,有肉的油脂香气,有酒液倒进杯中的声音,有侍从呈上菜肴、更换杯盘的声音。只是没有两人的对话,没有聊到松阳王,没有说起景安君。就连酒的产地宁顺镇,两人都未曾提及。
      远安宫的侍从扶着微醺的薛耀昌走出远安宫。薛耀昌坐上自家仆人备的马车,打道回府。
      秋山公为什么要请自己赴一场只是吃喝,不谈论任何事情的午宴,薛耀昌心里是有疑问的。饭食虽丰富,但是开始之后全无任何对话,实在是稀奇。坐在马车上,薛耀昌合着双眼,凝神休息,脑子里回忆起了远安宫里的情景。
      回到府上,薛耀昌把写有“致远”的纸铺在桌案。注视着两个字,两刻钟后,命仆人取来匣子,将“致远”存于匣中。

      景安君在位的第三年仲春时节,某日朝议过后,众臣跟随景安君从正殿走向连廊。景安君忽然问起:“乔国王室踏青狩猎的去处,名为春蔷园,为何不见蔷薇踪影?。”
      薛耀昌略一低头,回道:“恕臣直言,春蔷园所在之处,为文庆城东二十里郊野的深林。那地方实在没办法栽种蔷薇。”
      景安君听罢,继续向前走,思考片刻,问道:“薛先生的看法,春蔷园应当更名?”
      薛耀昌跟在景安君之后:“臣下不敢妄言改名。春蔷园是前代松阳王亲自题名的王室用地。乔国地处偏僻,虽为汉地,冬长且凛。远安宫中的花卉,迟开而易败,难以栽培。松阳王某次出行至城东二十里处密林,发现密林中有蔷薇开放,就把密林命名为春蔷园。”
      薛耀昌一边说着,脚步已经走过了连廊,跟随景安君,站在国君邀臣下密谈才会准许进入的房间前。身旁已无其他朝臣。等薛耀昌反应过来,不禁后退两步:“臣未经王准许,已到陛下休憩处,臣知罪,望王宽恕。”
      景安君转过身:“薛先生不必惶恐。本王对春蔷园名称早有疑惑,只是昨天想起,所以今□□议之后询问。本王正有一件事,想请教薛先生。请先生随本王进来。”
      景安君与薛耀昌在房间内坐定。景安君吩咐侍从:“给薛先生备一杯茶。把本王的密匣拿来。”
      薛耀昌心中略微一怔:景安君在位不过两年有余,为什么会因为春蔷园的名称,单独召见大臣?
      景安君在侍从呈上的盘中拿来茶杯,双手递给薛耀昌。又在另一位侍从的手上接过匣子打开。景安君抬头:“薛先生不要惊慌,请先用茶。”
      薛耀昌回道:谢陛下。将杯中的茶水喝了一半。将杯放在一旁。又问景安君:“陛下召臣下到这里,不知因为何事?”
      景安君并未说话,只是把一幅卷轴放在案上,慢慢铺开。薛耀昌的眼神随着卷轴的徐徐展开而移动。是一幅蔷薇图。卷轴完全展露。景安君双手轻放于卷轴两侧,继续沉默了半晌。薛耀昌不敢出声。
      景安君慢慢地从呆坐中开始道:“正如薛先生所说,乔国位处北地,凛冬长。冬寒则居不易。本王自年少时跟随画师习画。漫漫寒冬,习文之余,没办法到户外娱乐。只能靠作画打发闲暇。学画数年之后,才开始画蔷薇。到今天,蔷薇图已画成十多幅。这幅就送给薛先生。”
      景安君把卷轴整理好,递给薛耀昌。薛耀昌站起身,后退两步,躬身向景安君道:“谢陛下。”
      景安君示意薛耀昌坐下。又转向侍从。侍从端来新的茶水。景安君把茶杯递给薛耀昌,自己拿起另一杯喝下,把茶杯放回盘中,道:“已是仲春时节,稍后请先生随本王到芬芳阁走走。”
      芬芳阁中,槐树抽出绿芽,已然有三五只麻雀在树下觅食。微寒的空气中夹杂着麻雀的叽喳。
      走了一段路,来到水池边,景安君停下脚步:“薛先生,你服务国政近三十载,据你所知,芬芳阁从前有没有蔷薇?”
      “回陛下,松阳王未在芬芳阁召见过臣下,也不曾与朝臣在芬芳阁谈话。据臣所知,松阳王时,芬芳阁并没有蔷薇。”
      “那你可知本王的蔷薇图是如何画成的?”
      “臣下不知。”
      景安君看出薛耀昌回答的时候,神色带着些许恐慌。安抚道:
      “此事你可以知晓。这位教授本王作画的画师,就是松阳王。”
      景安君顿了一顿,没等薛耀昌回应,接着说:
      “松阳王并非本王之父,是朝中另一老臣贺进之父。松阳王名贺文善,为乔国开国功臣。贺进也是良善忠厚之臣。开国之君为防将来传位引发宫廷争端、君臣暗斗,订立传王位于贺文善。乔国开国数年后,开国之君传位给松阳王贺文善。松阳王精通书画,尤善花卉。本王所作的蔷薇图,就是仿松阳王的画作。”
      说完,景安君迈步从池边走向王宫的房檐下,略站了一会,又向前走。
      乔国群臣早就知道,松阳王就是开国之臣贺文善,老臣贺进就是贺文善之子。薛耀昌纳闷的是,为什么景安君今天会专门跟他说这些。身为老臣的薛耀昌此时竟然站在原地,低着头,没有往前行进一步。
      宫中侍从走到薛耀昌身边:“薛先生,国君还有事情要和你谈。”
      景安君已经在君臣密谈的房间坐定。薛耀昌走到门口,欠了欠身,走进房间。薛耀昌一坐定,侍从将房门掩上。景安君就开始道:
      “薛先生,贺文善是陛下的老师。如今,贺文善的儿子贺进又是王子的老师。我看,可以给王子再加一位老师。”
      景安君拿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小口。眼神转向薛耀昌,语气坚定:
      “此人,非薛先生莫属。”

      二

      踏青狩猎的郊野密林名叫春蔷园,王宫花园并无楼阁,却叫做芬芳阁。这个疑问,景安君有;秋山公的心里,也有。
      这□□议结束后,秋山公将贺进、薛耀昌召到致远庐。贺进在前,薛耀昌随其后。进到致远庐,贺进欠身向秋山公作揖。薛耀昌目光扫视房间内:一幅“致远”悬挂在卧榻上方。房内陈设卧榻、桌案。桌案的托盘上摆着三个茶杯。房内再无其他。
      三人喝过一杯茶后,秋山公向二人提出:“现在正是好时节,本王想到春蔷园游赏,二位老臣一起去,你们觉得如何?”
      这时的乔国,贺进为年资最长的大臣。二人沉默半晌,薛耀昌目光投向贺进。贺进回道:“这时候游玩,天气颇佳。臣下的意见,不要劳师动众为好。”
      秋山公道:“这话说得有道理。这段时间天朗气清,宫中气氛却略显抑郁,本王希望两位大臣在郊野能够畅快谈吐。除了我们三位,只带两位侍从随行。贺大人,你看怎么样?”
      贺进转向坐在右侧的薛耀昌,目光对视,沉默了一会。薛耀昌微微点头示意。贺进转过头,欠身禀告道:“回陛下,臣认为可以。”
      两日后,君臣三人,侍从二人,骑马自远安宫出发,从文庆城东门出城,向东二十里,到春蔷园深林。七月末,林中绿意浓密,鸟雀啁啾。阳光透着绿荫照射在地面。二位乔国重臣,慢慢地跟在秋山公后面,没有人说话。
      秋山公在马背上,大声地喊:“密林作园,园在何处,园在何处?芬芳无阁,却是为何,却是为何?”
      吁!秋山公轻拉缰绳,马慢慢停下来。秋山公没有转身,背对着两位大臣和侍从。
      “却是为何?”秋山公轻轻仰起头,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他的疑问。
      跟在秋山公后面的二位大臣互相对望。贺进对薛耀昌使了个眼色。薛耀昌道:“回陛下,今日天气极好,难得在郊野游玩,不妨边走边谈。”
      薛耀昌一边说,一边骑马前驱到秋山公的左侧,贺进的坐骑慢步来到秋山公的右侧。
      一行人在深林中继续向前。秋山公道:“春蔷园实际上是郊野密林,芬芳阁又没有楼阁。我看确实有改名的必要。贺老兄、耀昌老弟,我们是共事多年的乔国老臣。此事你们二位怎么看?”
      贺进先说话:“陛下,臣下以为,春蔷园虽然是松阳王命名的王室用地,把密林命名为园,确实不妥。芬芳阁则确实是花园。把芬芳阁改名为芬芳园就可以了。”
      秋山公摇摇头,慢慢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耀昌道:“陛下,王室重地改名,兹事体大。若陛下心中有其他忧虑,可以择日召集群臣再行商议。今天暂且放松心情,欣赏郊外景色。”
      “哈哈哈哈,耀昌啊。如果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娱乐,为什么不把群臣都召集前来,大家一起痛痛快快地玩。正因为更名之事重大,本王才单独召集两位老臣来到郊野商议。本王的忧虑,不只是几处园林楼阁的名称。”
      听了这一番话,贺进问道:“陛下忧虑究竟在何?”
      秋山公没有直接回应贺进的疑问:“贺先生、薛先生,二位都是辅佐松阳王的老臣。乔国位处北方边地,物产甚少。松阳王在位二十多年,乔国从荒僻到略显生机,松阳王功勋卓著。从大臣到老百姓,都称赞松阳王。不过二十多年,乔国的弊病也不少。现在的这位王子,完全没有经历过乔国之前几十年的困苦。如果王子过早即位,如何应对乔国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各种问题?乔国百姓怕是保持现在的生计都不太容易。”
      一番言语下来,秋山公轻轻叹了一口气,仰起头,轻拉缰绳,拍马往前奔去。两位大臣先是沉默,而后也策马追上前去。两名侍卫一人去追秋山公的马,另一人护卫在两位大臣后方。
      远处,背影变成了一个深色小点的远处,秋山公停下马。这里是名叫春蔷园的茂密树林的尽头,也是前方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开阔平原的起点。
      在深林和开阔平原的交界处,秋山公、贺进、薛耀昌停下来,注视着前方的广阔。良久,薛耀昌道:“陛下认为王室重地的更名,是乔国诸多问题中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个?”
      秋山公似乎听出了薛耀昌真正想问的问题:“乔国积弊甚多。这些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王室重地更名一事当然不是最要紧的。王子现在才十二岁,还在学习作文诗赋,对国政不了解。处理乔国的积弊,要由简入繁,王子可以逐渐开始了解乔国的情况。更名一事,就是景安君认知乔国情况的起点。”
      听了秋山公的话,薛耀昌内心一怔:此时的秋山公,与一起饮酒吃肉不谈任何事务的秋山公,完全是两个人。于是,薛耀昌试探地轻声问:“陛下是不是有意亲自培养教导景安君?”
      秋山公道:“贺老兄,耀昌老弟,王子将来是乔国国君,不是秋山公掌控的国君;现在是乔国的王子,不是秋山公的孩子。为了乔国的安定,两位老臣有责任将景安君用心栽培。”
      秋山公命令一员侍卫留下保护两位大臣,另一员侍卫和自己先行回文庆城。
      秋山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贺进、薛耀昌和侍卫踏上归途。贺进对薛耀昌道:“薛大人不要追赶。”三匹马慢悠悠地向西行进。
      许久,薛耀昌问道:“贺大人,依你看,秋山公是真的有意全心栽培王子,还是心中另有接班的人选?”
      贺进笑道:“天色那么好,难得出外,薛先生还是好好欣赏一下郊野景色。”行进了一刻钟,又转身告诉侍卫:“进城之后,你自行回宫。我和薛先生另有安排。”侍卫点头称是。
      马匹进了定信门。侍卫向贺进、薛耀昌示意后,拍马向远安宫方向驱驰。贺进在前,薛耀昌跟随,两人沿着文庆城东西向的大道前行。乔国开国君主执政时,开辟南北、东西大道各一。南北向大道定名平正道,东西向大道定名文安道。文安道远离王宫范围,靠近东侧有不少货行、酒馆、食肆。乔国地处偏僻,地域狭小,人口亦极少,即使是文庆城最热闹的街市,也并无各地商贾来往如织,店屋鳞次栉比的繁华景象。不过,经过几十年的经营,文庆城从初始的人烟稀少,破败荒芜,变成如今乔国百姓谋求生计最重要的去处。
      文安道东西两段,被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分隔开。从东往西望去,是一片宽阔的平地。沿着平地边缘再向西行进,分布着乔国大多数朝臣和名士的居所。带着小院落的住宅有二十余处。贺进的家就在这其中。
      薛耀昌与其他大臣名士不同。他偏爱城中心较为热闹的地方,因此在文安道的东段,售卖干果山货较为集中的一条街巷深处,置办了自家的住所。薛耀昌九岁时的中秋节,随父母第一次从宁顺镇到文庆城。二十岁时,乔国选贤能进入王宫任职,薛耀昌参加选拔考试,虽然因为表达不佳未能获得宫中核心官职,却因文字论述颇具条理,被选中辅助文书职责。留在文庆城的薛耀昌,在城中一家酒肆旁租了一处房间,度过最初的文庆城生活。其时,文安道西段的宅院,薛耀昌已有所耳闻,却一直未有机会踏足。
      吁!贺进和薛耀昌停下马,贺进府中的家仆接过缰绳,安顿马匹。院中,一棵大杏树,一棵小桃树分别立于两旁。穿过前院,会客的中厅,悬挂花卉图一幅。薛耀昌稍加注意,画的是粉色的蔷薇。贺进道:“薛先生,我们到旁厅的书房去。”进到书房,桌案上已备好茶点。桌案后方的架上,摆放笔架三个,砚台数个。
      贺进请薛耀昌在榻上坐下,问道:“方才,薛先生在春蔷园问我,当今的王子是不是真正的王子,有何用意?”
      “贺大人,恕薛大人直言,薛大人确实不了解,秋山公为何将你我二人召往春蔷园。请贺大人指点。”薛耀昌欠身轻轻作了一个揖。
      “哈哈哈,薛先生。”贺进拿起点心盘,拿了一块糕递给薛耀昌,自己拿起另一块,吃完了才又说:“秋山公、你、我,三人的责任是培育好王子,辅佐王子将来顺畅承继国君之位。”
      贺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薛先生是否担心,秋山公准备培植自己属意的人选,将来拒绝让王子得到王位,转而由自己的人选成为国君啊?”
      薛耀昌直起身,直视贺进的眼睛,说道:“贺大人,我能够看出秋山公当前的用意,秋山公指导国政,贺大人教授书法绘画,我教导文学历史。但薛某认为,秋山公极有可能借你我二人之手,推翻王子,你我确需要警惕。”
      贺进沉默片刻,脑中快速地思索:这个疑问,他当然也有。朝中更年轻的大臣的疑虑,肯定更加强烈。秋山公的作为,当然要有所防备。至于秋山公暗中寻找机会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贺进拿起杯子,喝了大半杯茶,慢慢放下,说道:“我们现在的责任,就是扶助王子,并且协助秋山公处理国政。刚才看薛先生对蔷薇图颇有兴趣,我现场作画一幅,怎么样?”贺进转身吩咐家仆:“准备新的糕点茶水来。”

      两位乔国重臣每月分别为王子讲习三次,每次文学历史两个时辰,书法作画一个时辰。若讲授文学历史,则朝议之后讲一个时辰,午膳之后再讲一个时辰。若教授书法作画,则于朝议之后讲授一个时辰。这日的安排,是贺进讲授书法。朝议之前,贺进对薛耀昌道:“薛先生之前还没看过王子习字吧?今日讲授,薛先生也一道指点王子的书法吧。”薛耀昌回应:“好。”
      朝议过后,薛耀昌跟随贺进来到正殿西侧的一个房间。王子已在其中等候:“贺先生,薛先生。”王子站起身,欠身向两位先生问安。
      贺进向王子介绍道:“今日习字,薛先生也在场,请薛先生出题目,怎么样?”王子回道:“好,听两位先生安排。”贺进转身向薛耀昌道:“薛先生,请给王子出题吧。”
      薛先生道:“回殿下,两月前讲习的孟子语句,请殿下选取三句习字。”
      王子点头称是。贺进、薛耀昌二人立于房间一侧,静待王子书写。半个时辰后,王子道:“薛先生、贺先生,请两位先生指教。”
      贺进和薛耀昌走到王子习字的桌案前,只见王子摘选的三句话分别是: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贺进仔细看了一会道:“跟数月之前相比,殿下行笔更坚定果断,字的笔锋也更显著。殿下所选语句较长,可看出字与字之间的连贯仍然不足。”
      王子道:“谢贺先生指教。今天难得贺先生和薛先生都在,不知可否请贺先生和薛先生解答学生一些书法绘画之外的困惑?”
      贺进欠身道:“回殿下,殿下的困惑,是否与所选的语句有关?”
      王子道:“正是。今日有机会与两位先生共同谈论,想听听两位先生对孟子语句的见解,先生切勿拘谨,务必将先生所知详细告知。
      两位先生均侍奉过松阳王、景安君和秋山公三位国君。依两位先生之见,远安宫中的年轻俊杰,内心是否愿立于朝?”
      贺进听罢,思考片刻,道:“依老臣浅见,松阳王、景安君、秋山公,都是任用贤能、广开言路的国君,并非独断专行之人。”
      王子继续问贺进:“以德服人,则心悦诚服。贺先生认为,是松阳王更令先生信服呢,还是秋山公更让先生心悦诚服呢?”
      贺进听出了殿下话里有话,略微欠身,才回复道:“老臣以为,乔国君主都是经过历练的杰出人选,为国君效力都是臣乐意为之。”
      王子转向薛耀昌:“薛先生曾于上月讲解过孟子得天下有道一段,学生以为,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重要的是明白何为民所欲,何为民所恶。秋山公服务乔国三十余年,群臣皆言秋山公是为国为民的能臣。薛先生看来,秋山公从前是朝臣,如今是国君,他认为何为民所欲,何为民所恶呢?”
      薛耀昌回道:“臣难以猜测秋山公内心所想,但秋山公确实与许多朝臣不同。朝臣多将精力用于料理分内职责,秋山公则擅长与人交往。虽然个性比较粗犷,但朝臣和秋山公交流,多感到心情畅快,无需过分紧张防备。至于秋山公心中何为民所欲,何为民所恶,臣不得而知。不过,松阳王执政时,臣确是亲历了春蔷园得名的过程。这次更名,以臣下了解,很可能与秋山公有直接关联。这得名与更名,其中故事,不知殿下有无兴趣知晓?”
      “薛先生平日授课,时常引用历史故事,学生听得意犹未尽。没想到先生还亲身经历了王室重地的命名过程。以薛先生娓娓道来的叙事之才,要到日暮时分才散学了。哈哈哈。”王子一边说,一边吩咐侍从拿来茶水和两三种糕饼。
      薛耀昌不急着讲故事。他先问王子:“殿下知道春蔷园是什么地方吗?”
      “学生知道。春蔷园是王室踏青狩猎的密林。”王子不假思索就答出来了。
      “殿下到过这处密林吗?”
      “先生,学生不曾到过。父王只是告诉我,文庆城外有这样一处密林。学生未曾有机会实地到访。”
      “殿下可知秋山公欲将此处,连同远安宫内的芬芳阁,一并更名?”薛耀昌又提了一遍更名一事系秋山公主导。一旁的贺进再也忍不住,脸色阴沉了下来。
      “薛先生,此事学生听秋山公提及。学生并不知春蔷园为何得名,也不知秋山公为何将此地更名。”
      薛耀昌转向贺进问道:“贺大人年岁更长,春蔷园所在之处从前有没有蔷薇?”
      贺进内心奇怪,比自己年轻十余岁的薛耀昌,此时居然把前辈也当成了学生,出题问了起来。贺进清了清嗓子,眼睛看着王子道:“殿下,薛先生果然饱读诗书,把乔国文武官员都当作学生了。”
      王子大笑道:“薛先生学识渊博,愿意为乔国效劳,实在是乔国的荣幸。薛先生,学生想听听,一处密林为什么会被命名为春蔷园?”
      薛耀昌回道:“殿下应该知道,乔国地处偏僻,边地荒凉,即使文庆城中心的街市,也没有太多商人顾客来来往往。三十余年前松阳王执政之初,文庆城更是残破不堪,城内城外没有一处能吸引百姓在这里定居或者生意人做生意的。松阳王即位时,乔国财政的艰困,贺大人也深有体会。”
      坐在一旁的贺进欠身点头道:“薛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家父数次与我说过,朝议时经常能听到,松阳王与群臣商议修整文庆城中破败道路,都因为财政不足,无奈中止。”
      薛耀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道:“某年初春,朝议过后,松阳王邀请众臣骑马到郊野走走。边地春天来得晚,天气非常冷。松阳王不跟大臣说要到什么地方,只是领着群臣一路向东边行进。一直骑了二十余里,进入一片树林。林中芽叶稀疏,并无鸟鸣。这次出行虽然是松阳王召集,但松阳王心情不好,一言不发。一直到了密林中某处,树木旁偶尔可以看见蔷薇花。继续前行,蔷薇花开得很稀疏。不过,松阳王看到一路上都有蔷薇花,忽然停下马问:‘这片树林以前有名称吗?’大臣答:‘没有’。松阳王道:‘这个地方是树林,不过既然有蔷薇花,那就起名叫春蔷园吧。’”
      贺进听罢,内心暗道:这薛耀昌如何对乔国故事知道得这般详细?
      王子问贺进:“贺先生,这事是真的吗?”
      贺进道:“是真的。”
      王子道:“松阳王给文庆城东这处郊野起了个好名字。以后两位先生可以在春蔷园中讲授诗文书画了。”
      薛耀昌道:“名称一事仍需由国君定夺。”
      王子道:“薛先生,秋山公准备更改春蔷园名称这件事,文庆城中的商人怎么知道的?这事会不会只是街市上的议论?”
      薛耀昌道:“依殿下看来,春蔷园是王室重地,街市百姓是怎么知道春蔷园这个地方的?”
      王子道:“春蔷园距文庆城东门二十里。城中百姓极难有机会前往,薛先生的问题,学生难以回答。”
      贺进道:“此事臣下略知其中细节。”
      王子道:“贺先生请讲。”
      贺进道:“春蔷园是乔国荒原上的一片密林,此事在乔国人尽皆知。殿下和薛先生可能不知,松阳王之前,春蔷园并不是王室重地,只是一片少人踏足的树林。当时,文庆城内没有游玩的去处,每年仲春到深秋,城内居民会乘车或步行前往密林游乐。文庆城中的商人,发现此处有蔷薇盛开,就把蔷薇画在扇面上,春天就开始在市场上售卖。松阳王执政十余年后,文庆城街市更加热闹,做生意的人多了很多,周边居民数量也明显增加。蔷薇被画在更多物品上出售。越来越多的乔国人知道了蔷薇花。”
      王子听罢问道:“请先生如实告知,如今百姓可否进入春蔷园游玩?”
      薛耀昌道:“殿下,文庆城东南方六里,有一处绣明园,是远安宫夏天的花园。这个花园殿下从前去过的。松阳王在离绣明园二里路的地方,开辟了一处花园供百姓游乐。此事请殿下放心。”
      王子又问贺进:“贺先生,依你的看法,春蔷园应不应该更改名称?”
      贺进道:“老臣认为不应该更名。”
      王子道:“学生也认为不应该更名。”
      薛耀昌道:“殿下、贺大人,说到蔷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文庆城街市上最近的一件事?”
      王子和贺进看向薛耀昌,齐声问:“什么事?”
      薛耀昌道:“两个月前,我某一天路过文庆城街市,发现街市上原本每天都摆在路边卖的,画着蔷薇的手巾、香囊、梳子之类的商品,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了一样,少了很多。起初,臣以为只是少了某几种商品。三五天之间,字画店里蔷薇的画也看不到了。半个月后,街市上完全找不到蔷薇的影子。臣走进相熟的画师的店铺问起,画师说他们是奉街市官吏之命,不再画蔷薇。画师再问相识的街市官吏,又说是秋山公下的指令。”
      王子听罢,问道:“据两位先生所知,秋山公有无下达禁止街市售卖蔷薇物品的命令?”
      薛耀昌和贺进都不说话。
      王子又问:“两位先生都是乔国老臣,比学生对秋山公更为了解。两位先生认为,这件事是不是秋山公下的命令?”
      贺进道:“臣下以为,现在需要做的,是想办法直接了解城中百姓对此事的看法。从百姓嘴里或许能够知道,到底有没有官吏要求撤下货品的事情发生,如果有,是谁命令百姓撤下画有蔷薇的货品。”
      薛耀昌道:“殿下、贺大人,以我从前对秋山公的了解,我认为秋山公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既然要了解文庆城百姓的实际想法,我们干脆就到文庆城集市上到处走走,花一整天的时间到不同的店铺里买东西,聊聊天。”
      王子思索片刻,站起身,欠身道:“学生知道了。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吩咐侍卫:安排两辆马车,送两位先生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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