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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苏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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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久的黑暗里醒来,苏沫第一个感觉,是饿。
肚里空空,饿的前心贴后背,抓心挠肝,饿的双眼通红,心跳加速,头晕眼花。
她从床上爬起来,指甲缝里都是泥。身处何方,穿的什么,现在在哪她都没在意。片刻,青年人直起腰,鼻翼开合。
她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是肉,是煮的肉香,是白花花的油脂在锅里滚的香气,那香气钩子似的,在人胃里搅动。
这乌漆嘛黑的屋子外面有肉香。
她捧着肚子,双眼发灰,只觉得胃里酸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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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哥,求你了,我不想回去,孙四他打我,他喝醉了酒他就打我……”
她从床上翻下来,她通红着双眼,咬着舌头,被那肉味吊着,孤魂野鬼似的往外飘。
外面亮堂堂的,大白天阳光刺得人眼睛疼,院子里的篱笆旁边有人在说话,一男一女。
“哥,我求求你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孙四他打我,他总是好喝花酒,每次喝醉了就问我问这问那,好便骂,不好便打,我身上这些伤,新新旧旧的,就没好过,再这样下去,我这条命都要搭在他手里。”
赵大眉头紧锁。
一母同胞的妹子受到这样的对待,说他不心疼是假的,可——
——可她都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整天呆在娘家算什么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办了什么丑事。
赵大心里烦躁,他这两天被邻居的闲言碎语气的头疼,刚想再劝说两句叫她回家,就见自家屋子里忽然钻出个人来。
“哎?”
他家房子矮,那人高,就跟钻出来没什么两样。
赵大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刚才李家的媳妇说的,他妹子今个晌午在村口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捡了个女人回来。
这就是那个女人?
他什么话还来及说,刚看见这人人影,还没分清是美是丑,是胖是瘦,就见这人步履蹒跚着往一边走,再一看,那女人走的方向,可不是他家的灶房?
“唉,你干什么去!”他再也顾不上他妹妹赵三娘的那点儿破事了,赶忙追了上去。
跑过去了正看见女人掀了大锅的锅盖去拿馒头吃,那大锅里水还咕噜噜地冒着烟,篦子上整整齐齐六七个大馒头,都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那大锅里蒸的是馒头,那小锅煮的是今早买的滚刀肉,都是做好后,打算给孙四送过去的,好叫他消消火,把赵三娘再带回去。
“你干嘛呢!”男人目瞪口呆。那女人一手拿了一个就往嘴里塞,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就被她吞了有两三个。
她也不嫌烫!
“哎!你给我放下!再吃,再吃我……我就要报官了!”这年头没几个报官的,赵大也是气的很了,忙不迭地上前阻止。
灶房里又小又挤,一时间,乱作一团,赵三娘从后面赶过来拦住了他。
“哥,你就叫她吃吧,叫她吃吧。”
“可……你看她,这不饿死鬼投胎吗?”说话间,那锅里现蒸的馒头已经没了七七八八,赵大气的白瞪眼,愣是拦不住。
“哥,你瞧她饿的,咱们就让她吃吧,也算……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赵三娘劝说着,她鼻头通红,眼泪都还没有擦干。
那姑娘饿的面黄肌瘦,今年收成好,就叫她吃点也没什么。她看那姑娘瘦的皮包骨,又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自己在孙家,莫不是以后也是这个下场,不免悲从中来。
她拿了馒头过去,把苏沫手上没熟的生食换下来,只是她吃的太专注了,这点子善意也没引起一点注意,苏沫只顾着往嘴里塞东西。
馒头,杂面,不甚新鲜的野菜,滚水里滚过的油渣。
“慢点吃,别噎着——天老爷,你这是饿了多久了?”赵三娘拍着她的背。
她手下是这姑娘的脊梁骨,由于瘦的厉害,即便是隔着衣服仍嫌咯手。姑娘脸颊凹陷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该是好看的,却是没什么神采,在瘦的发暗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
青年人头发枯黄,骨瘦如柴,手腕青筋突起,露出来的小臂一只手就能掌握。
那馒头野菜吃到嘴里味同嚼蜡,质感粗糙的食物喇嗓子,她弓着身子蹲在地上,旁边的人是男是女,是好心还是歹意,她都没在意,只是木着一张脸往下咽。
那点东西到她嘴里都不济事,她只管把胃里塞的满满当当,却仍是饥饿。
饿,饿得很,饿的双眼发红,抓心挠肝。
饿的胃都拧在一起,难受的,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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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整日浑浑噩噩,每日不是吃就是睡,不分白天晚上。
她吃的也多,吃的也凶,赵大心里郁闷,心疼自家的野菜跟杂面,但转念一想,多吃点也好。
这女人,看她模样该是不错,虽然说现在又柴又黑又瘦,但是要是吃胖了应该就好看了,那个眼好看,那个鼻子,那个脸都好看。
吃,多吃点也好,吃胖了就好看了。
他赵大的媳妇半年前就得了急病去了,还没来及再找一个。况且一个女人,怎么不行?就是交给人家做丫头,那也能换回来点钱财。
自己对她有天大的恩,怎么也该报答回来。
如此一想,赵三娘再投喂那姑娘时,赵大也不说什么了。
赵三娘不愿意回家,孙四又来找了好几次,赵大不乐意了,他将孙四带来的酒放在了墙角里,片刻后对三娘开始劝说。
“要我说,他既然愿意舍了面子来,你该回去就回去——男人嘛,哪个不喝点花酒的?”
“可是哥,他打我!”
“哎,我已经说过他了,他也保证不再犯了。再说,哪家男人没打媳妇的?妹子啊,饶了他这一回吧,哥不会害你,该回去就回去吧。你这样不舍得回去,住在娘家,哥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是要是孙四以此为由休了你,那可怎么办啊。”
“他要休就休!我还想跟他和离呢……”
“呸呸呸!净说些胡话,你要是被休了,哪还有脸面去见地下的爹娘——再说,你要是做的好好的他打你干什么?还不是你平时做事鲁莽……”
他连番的数落,叫赵三娘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赵大见状,又缓和了语气。
“要我说,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你闹一闹也就算了,总不能真的跟他和离——叫人家笑话。”
赵三娘簌簌的落眼泪,她本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作不得主,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她三娘,如何这么命苦,嫁了个这样的人。
阴冷湿暗的小屋里,断断续续的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她哭了足有两天,哭的眼睛都肿了起来,她干活的时候哭,做饭的时候也哭,哪怕是午夜梦回被惊醒的时候,赵三娘睡在一旁的小床上也忍不住的啜泣。
那声音断断续续,哪怕是苏沫在噩梦里都能听得见。
谁在哭?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河,苏沫瞧着她的倒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谁在哭?反正不是她。
青年抬起头,一双眼睛冷清。
她面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师傅——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胡子老道,另一个是肤色雪白,眉间一点朱砂痣的妖。
她知道后面该发生什么了。
身后,那山上渐渐起了大火,火势冲天,烧红了半个天空。
苏沫的双瞳,又重新灰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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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三娘在门外啜泣,鸡鸣后她就起来做活计,做饭,刷碗,喂鸡鸭,纳鞋底,缝衣裳,她脸上有新的巴掌印,红通通的,半张脸都肿起来了——那是今早孙四新上手打的。
她正哭着哭着,忽然听见里屋有动静。
脚步声响起,那姑娘从屋里面走出来,外面日头大,照着她整张脸苍白的很,仿佛要消融了似的。
“……你饿了吧?”她忙擦了擦眼泪。这两天这小姑娘不是吃就是睡。吃完就睡,睡着后,不到饭点是不会醒的。
就连赵大郎都在背地里骂她,怕不是捡了个饭桶回来。
只是即便这样的作息,也挡不住她瘦的皮包骨,她脸蛋消瘦,只衬得那双比常人浅了许多的瞳孔更加透彻,仿佛能看清什么丑恶似的。叫三娘此时看见了她,都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灰色的,直看的人心里发慌。
“你饿了吧?灶房里还有剩饭,我端给你……”
“谁打你了?”她音色沙哑。
赵三娘有些惊讶,因为她一直没听见这姑娘说话,她还以为是个哑巴。
“没,没有……”三娘低下头,想藏起自己脸上的红肿:“吵到你了吧?我去外面做活……”
“是孙四?”
“……。”赵三娘站起来的脚步停下了,片刻后,她簌簌的落下泪来,点了点头。她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叫人见了笑话,尤其是在这么个小姑娘面前,但是她实在……
她还没有想明白,就见那姑娘提步往门外走。
“哎,你,你要去哪?”
三娘叫了她好几声,那姑娘都没有回应,等她追上去时,村口早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