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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号风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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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和陈加宛打电话时,他已发觉陶亦可站在了亭子的不远处,她好像在听些什么,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布满疑云,甚至略带了一点愧疚。
这么一晃神让唐李殊说话的速度稍微了慢了一点,使电话对面的陈加宛心焦了起来,“殊哥?殊哥你在听吗?”
“嗯。”唐李殊很快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应了声,夜晚的小榄镇要比白天凉快许多,此时坐在亭子里,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长出池面的莲苞,听陈加宛讲她的旅行见闻。
陈加宛现在和她的父母在国外度假,因家庭的缘故,两家关系很近,陈加宛与他一同长大,但在读高中时走上了不同的岔路,她去国外念了艺术,唐李殊依照唐曼的意见走了普通考试,他还记得母亲唐曼那时漫不经心的话,“真刀实枪考出来,还是能服人很多。”
陈加宛飞走那天,他们俩一起吃了饭,后来他大学交换去了东京,她的暑假是在他租住的公寓过的,她是混血儿,深刻的五官,大小姐的气质让她在街头很令人瞩目,有不少人搭讪都被她一一拒绝,但她瘫坐在他的公寓沙发里,大声喊叫着,“我其实超级想谈恋爱的!”
“那就同意追求者。”他正在门口应付电视推销员,抽空用中文回复道。
“那殊哥愿意来追求我吗?”陈加宛从沙发上跳下来,笑嘻嘻地追问。
她没有得到回答,只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正对着她,陈加宛在瞬间凝固住了,过了会儿,唐李殊微微一笑,冷峻的脸自如地变温和,“不要开这种玩笑。”
接着陈加宛就哭了。
晚上唐曼打电话给他,语气责怪,“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好歹只是一起长大的,弄哭我怎么交代,她爸爸弗兰克本来就是外国人,那一套很难搞。”
“我哪知道她抱有这种想法?”唐李殊感觉自己快失去耐心了,躺倒在床上,“明明是她一定要来的。”
“这不是很正常吗?少男少女,春心萌动,”唐曼有所松动,“小殊,其实加宛还蛮好的,你们俩可以在一起试试……”
“不用。”
“诶,你干嘛这么冷冰冰嘛,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难搞,跟你爸爸一个德行!”
唐李殊把电话按掉了。第二天陈加宛依旧跟没事人一样缠着他喊殊哥,殊哥,仿佛那件事没发生过,他想这样是最好的,临走时,陈加宛大包小包,眼泪汪汪地抱他,说我会每天都想殊哥的。
唐李殊在心里想,下次来,你最好已经有喜欢的对象了。抬手抱了抱哭泣的她,勉强说,好了,不要哭,要过安检了。
在快要结束这个电话时,陈加宛突然开始聊小时候,她父亲弗兰克在生日时给她搭的庭院城堡,粉色的纸城堡,堆满了迪士尼的毛绒玩具,父亲喷香槟时沾到她的头顶,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一边说,一边一脸希冀地问,“殊哥,你还记得吗?”
“嗯,”唐李殊又应了一声,他实在有些心不在焉,但在陈加宛说起父亲这个话题时,眼前莫名浮现出陶亦可的脸。
那个皮肤白得像纸一样,有一双明媚的眼睛,他原先以为只是一个有点自卑,体力很差,演戏跟小狗一样拙劣的女孩,但他渐渐发觉,比起自卑,更重的是自尊心,她有点太要强,也有一点善心泛滥,比起像小狗,更像一头狮子。
即便被她父亲打折了腿,也不会向任何人认输服软。
于是他出声打断了女孩的自述,“加宛,弗兰克打你吗?”
“他如果打我,他这辈子别想见我了!”陈加宛说,“殊哥,你爸爸打你了吗?”她马上变得紧张兮兮了。
“没有,”唐李殊的眼底蒙上了一层阴霾,他轻声说,“也是,怎么能打人呢。”
灯忽的亮了。
即便女孩的头发凌乱,因风的阵阵抖动而轻蒙住了面庞,他也看清了陶亦可此刻晶亮又迷醉的眼睛,她面颊上的泪痕,那不安定的,在自己的脸上忽上忽下,飘动的眼神,她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吸着鼻子,张开嘴唇,却被唐李殊阻断了。
“你喝醉了。”唐李殊简短地说,“我送你回去。”
“我喝醉了。”女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是。”
“我不和人结婚!”她突然大叫了一声。
唐李殊感到可笑,如果换作是唐漾,他现在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可惜这是陶亦可,不对,也只能是陶亦可,他在陈加宛这个大小姐身上都从未有过这么多耐心,是因为同情吧?是的,只是因为同情。
唐李殊向她伸出了手,未等对方反应,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把人拢起靠在了自己的肩上,陶亦可的长发扑了过来,拂到了他的脸上,她本人已毫无知觉,但唐李殊闻到了鸡蛋花香。
鼻子像陷进了干燥的沙地里,再是嘴巴,也一并陷了进去,陶亦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另一个枕头里,却听见了一声大叫,“桃子姐姐!”
接着刺眼的阳光,刷地黏到了眼皮上,有什么东西跳上了床,压在了她的被子上,亲亲密密地贴了过来,用气音喊,“桃子姐姐——”
陶亦可疲倦地睁开眼,看见了唐漾包子般的脸。
不过到达小榄镇短短两天,唐漾已经从全身拉夫劳伦,出门需要继父一手提橘子汁,一手拿防晒的精致小孩,变成了一个躺在椰子摊上睡觉都无人在意的本地男孩,他穿着粗糙的短袖短裤,(显然是小舅舅从他自己的箱底翻出来的。)咬着嘴巴,顶着这张肥嘟嘟的脸,啪地像只飞鼠一样飞向了她的床。
短手短脚抱着陶亦可,埋到她的被子里,闷闷地说,“谢谢你,桃子姐姐。”
“是你和哥哥救了咪咪的命。”
“咪咪?”
“就是那只小猫咪,哥哥取的。”
我救小猫,可没打算让她叫咪咪,陶亦可原本盘算着叫什么卷卷、嘟嘟、糖糖这种可爱的小名,果然是直男才会取出来的名字啊!万恶的咪咪!陶亦可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着,又抚了抚唐漾弹弹的脸颊肉,“仔仔,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唐漾猝然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吗?”
陶亦可朝他摊开手,“我不知道啊。”
“是哥哥抱你回来的啊!”
抱你回来的啊。
你回来的啊。
回来的啊。
啊。
啊!!!!
唐宝珍正端着一盆拌着马蹄莲的肉馅路过一楼的天井,却听见二楼猛然爆发的一声几乎要震塌房顶的尖叫,紧接着穿着睡衣,在栏杆处踏来踏去几个来回,不知在做什么的陶亦可露出了脸。
她头发蓬乱,没有洗脸,急急切切地问道,“唐阿姨,唐李殊呢?”
“小殊去跑步了啊,桃子,你找他有事吗?”
“没,没事。”
“没事那就快点下来哦,”唐宝珍笑眯眯的,“今天早上给你们包了馄饨。”
她转头遇上了丈夫,丈夫用口型问她怎么了,她笑着摇头说没事。
早餐是马蹄莲馅的馄饨,阿婆清炒了一碗空心菜,雨天过去,芭蕉树又被搬回了天井空地上,阳光照耀,随风摇摆,阿婆在给神龛上香,这尊菩萨也是阿公漂洋过海带回来的,陶亦可小时候总会误认为放在神龛里的雕像是阿婆,毕竟阿婆长了一张佛脸,但脾气却完全不一样,强硬又暴躁。
不过在这之前,她先要回忆起,昨天晚上她到底是以何种路径回到家,在她短如一瞬的记忆里,只有暗蓝色的天空,海水涨潮的声响,脚陷入沙地的触觉,什么唐李殊把她抱回了家,毫无印象,如果真的是抱,如果她真的当他的面耍酒疯了,两个人再见面时说话不是很尴尬?
陶亦可因此垂头丧气,吃饭也打不起多少精神,果然又遭阿婆的骂,筷子噔噔敲她的手臂,“没见过吃饭不把碗端起来的!端起来!像什么样子!”
她只得把碗端起来,吃着烫口的馄饨问阿婆,“阿婆,你和小冯在面馆忙不忙啊?”
“小孩子家家问这个做什么?”阿婆说,又要瞪她,“不如吃完饭把碗洗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嫁给你阿公了。”
“不是!”她放下碗,盘算着怎么说最合适,“我想找暑假工,呃,锻炼自己。”
“怎么?你妈给你的钱不够花?”
“不是啦,”到底要怎么解释要还唐李殊的钱,唐阿姨还坐在这,总不好开口,她躲避着阿婆的追击,汗渗渗地撒谎,“真的想锻炼自己。”
“八块钱一小时,再多没有,”阿婆狐疑地瞅了她一眼,说,“把你的碗端好,不然七块钱一小时。”
总算是落定了,吃完早餐,她和唐阿姨一齐洗碗,唐阿姨擦完矮矮的灶台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搭住她的肩膀,把头靠了过来,这样的距离令人误解是在亲密地讲话,陶亦可耳廓发痒,微微一缩,听见了唐宝珍刻意压轻的声音,“桃子,你是缺钱吗?”
唐宝珍伸出手,帮女孩沥了一只碗,“你如果缺钱的话,可以和我讲,我肯定是有义务给你零花钱的。”
不是,怎么想到这里去了?陶亦可欲哭无泪。
不过要是和她说,她肯定会讲,唐李殊的钱不用还,他有的是钱云云。
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陶亦可想着如何让唐宝珍信服自己无事,擦干碗想去握对方的手,手伸到半空中,突意识到自己手上都是马蹄莲的味道,在围裙上紧急擦了擦,抓住女人的手,绽放营业性的微笑,“真的我没事。”
她顿了顿,喊道,“小舅妈。”
唐宝珍的脸上立刻浮出了肉眼可见的红晕,这个善良的女人显然在为这个昵称而欣喜,但她太含蓄了,不敢表现出来,于是极其少女地垂下头,回握住她的手,小声说,“我知道了,但你有事一定要和我讲,你舅舅的钱都在我这呢。”
“知道什么?”
门口传来了男生的声音,唐李殊一身黑色运动衫,手握一瓶矿泉水倚在门框边。
额头微湿,刘海服帖,显然是刚刚跑完步,声音也懒懒的,很沙哑。
唐宝珍对外甥的“顺风耳”功能好无奈,“小殊,你怎么在这?”
唐李殊扬了一下手里那瓶水,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我在冰箱拿水,就听见了。”
“小姨,你要给她改口费了。”男生走了过来,明显带着笑意,随意地调侃道。
“这是当然的,要你讲啦。”唐宝珍一拍外甥脑袋,语气亲昵。
唐李殊遭打了,依旧对小姨笑盈盈,喝着水和她低语什么。
陶亦可想,这人对自家人的态度和外人真不一样,这样她倒是要先走比较好。
她环顾已经洁净一新的盘子塔,伸出手绕到脖颈后拆这件老围裙,老围裙是廉价的尼龙样式,上面画着大片的健力宝广告,大约已用了十几年了,她穿上滑稽非常,脱下也艰难异常。
手指在颈后打结了,脖子被卡了一下,像一块石头猛砸喉咙,陶亦可微微弯下身,刚感觉到喉头不对劲,下一秒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
“桃子!”她听见唐阿姨慌张地叫道,接着另一双手拧住围裙带子,“嗳!真不小心!”
带子松了,缓过来了,陶亦可站直身体,向她道谢,“谢谢小舅妈,我没事…我。”
“你等一下,我帮你拆哦。”唐宝珍说,一边轻抚她的背。
陶亦可站在原地安静等待。
过了半晌,却听见了她苦恼的喃喃,“怎么打成这样?你阿婆手劲也太大了,我的天呐,我得叫林风过来。”
“我来吧。”熟悉的声音忽然靠近了。
陶亦可心脏一促。
一双男人的手,拂过她的后颈。
是她熟悉的体温。
唐李殊站在她的背后,一边娴熟地拆结,一边随意地问道,“昨晚睡的好吗?”
他像是怕她误解自己是在问唐宝珍似的,加重了名字。
“陶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