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青橘子六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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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陶亦可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理想主义者。
上学期MBTI流行，她被室友拉了测了又测，不论她怎样狡诈地在做题时背离自己的想法，她至始至终都是那一只小蝴蝶。室友说她以后会成为艺术家。她却清楚地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舒适地过完这一辈子。
舒适这个词，常常出现在她的日记里，高考结束后，蒋丽群进她房间偷翻她的日记，扯出来大骂了一通，说你不想着出人头地，孝敬父母，就想着月薪三千舒舒服服地过完这辈子吗？
是的，她是这么想的，陶亦可就是这么悲观，消极，预备混吃等死，越长大她越不想谈梦想，梦想是有钱人的奢侈品，而她毕业的那一刻起，就会被陶振华摩拳擦掌地放进相亲的橱窗里。
所以当霍小雀当着那么多人面揭开她的伤疤时，她毫无反应，因为她知道，只有嘻嘻哈哈才能维持住自己的自尊心。
幸而唐李殊愿意陪她演戏。
那句脱口而出的恶言，似乎只他们三个人听到了。唐李殊吃完陶亦可喂他的那只烤鸭卷，体面地提出要出去透一口气，陶亦可紧随其后搁下筷子，不过临走之前把酒席的腰果装了满袋，喧哗的酒席顿时只留下了发愣的霍小雀。
霍母正在给她的外孙喂饭，眼瞅着那二人越走越远，尖着嗓子说道，“人家看不上你。”
“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霍母重重地砸下碗，拿口水巾胡乱地给婴儿擦嘴，“让你老老实实地和你姐夫保持好联络，你自己不要，偏要去找市里下来的人，陶家在她初中的时候就搬到市里去了，她爸生意搞得有声有色，会看得上要二婚的公务员？”
又恨铁不成钢地戳女儿额头，“你就是心气太高！手太短！”
霍小雀胡乱地别开母亲的手，尖叫了一声，“我知道了，别烦我！”气得胸口起伏，令小婴儿不断偷看她的脸色，以为是自己不乖，马上张大嘴巴吃起了饭。
夜色像一块低垂的黑色幕布，走出文化礼堂时，陶亦可听见了树上的蝉鸣，蝉的叫声撕拉撕拉的，像个初学的大提琴手在练琴，夜里露水浓重，她感到湿热，找了旁边的秋千坐下，摇摇晃晃，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自己的脚。
不知道要去哪，阿婆如果知道付了三千人情费她没吃回本，一定会气得把她赶出去。陶亦可想不如还是晃悠到十点再回去好了。
这时她听见了裤袋子里的震动。
是蒋丽群的电话。
刚接通时，蒋丽群就劈头盖脸地质问，声音像珠子一样蹦到了陶亦可的脑门上，“弟弟的英语打卡呢？今天怎么没上传？不是说他背到你这吗？”
“啊，”陶亦可拧了一下眉心，想了想，“忘了，家里来客人了。”
“来什么客人？”蒋丽群说，“不就是那个不要脸的，被你的傻舅舅又娶回家了呗！”
“交给你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你有什么用？害得弟弟老师又打电话到我这来，”她埋怨道，“多丢脸！”
“陶亦乐不是我儿子。”
“你是不想干了对吗！”蒋丽群果然一听就尖叫起来，“他是你弟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老了，我管不来你来管不行吗？”
你老？你三十六岁生儿子那天，怎么不想你今天会老，陶亦可好想这么问她，但很多话说出来，伤人了，就再也回不去平静的假象。
她安静地听母亲在电话那头啜泣，说她们家在市里住，从前的朋友都没了，工作也是从头找的，爸爸不着家，弟弟长大也慢慢不听话，她的人生已经没盼头了，不如去死好了。
“那么痛苦，”陶亦可盯着自己的脚尖，顿了顿开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呢？”
“一个两个都不要生，为自己而活不就好了。”
她预判在听见这句话的下一秒，蒋丽群会用大嗓门轰炸她，说她是白眼狼，生她不如生块叉烧，于是她利索地把电话给挂了，一脚把身旁的小石子踢池塘里。
“咚”的一声。
拨开了一圈涟漪，同时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升起了。
陶亦可眯起了眼睛，在湖边亭子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唐李殊。
她正想叫住他，却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望见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娴熟地点烟，在掠起的晚风里，低头用手拢住火光，轻盈地吸了一口。
陶亦可愣住了，她明明记得下午唐李殊对任津元递烟的行为说了抱歉。
出礼堂时，正巧碰见了任津元，他递来了一支新烟，万宝路的蓝莓爆珠，他拿出这盒烟时，唐李殊还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位陶亦可的初中同学很得意，“你看，我什么都有吧。”
“香港亲戚带来的，贵么也挺贵的，要三百五港币，”任津元说，“我看你的姿势，一看就是老烟枪，你不抽我下午拿来的烟，是不习惯吧？”
说着又递上来一支，唐李殊这次没有推辞，他也好久没抽了，去年陪母亲唐曼在香港理疗时，倒是天天吸这个，唐曼闻不得烟味，他和父亲就去另一套房子里抽，父亲一边吸一边感叹，家里有个母老虎就是不一样，唐李殊笑笑不说话。
任津元给他点烟，打火机猝亮时，他把头靠过去，嘴衔着细烟深吸了一口，夹在手上，任津元依旧吸他的老烟，两人坐在道地上，天南地北地不知聊些什么。
小海鲜、法律、父母、女孩们，懂或不懂都说上了，任津元显然抽得有点迷醉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诶，陶亦可是个好女孩。”
“陶亦可？”唐李殊掸掸烟灰，无奈笑笑，“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是吗？”任津元闻言喃喃，连烟也不抽了，“她可很漂亮。”
眼前浮现了那女孩往自己嘴里塞饼的样子，手忙脚乱，生怕别人看出她的心虚，即便笑着问，“你会爱我吧？”笑意却没有直达明艳的眼睛的深处。
她父亲打她吗？可明明小姨说过，她是个乖孩子，小姨夫很喜欢她。
但说实话，同情归同情，好感归好感，这些东西零零总总地累加起来，也没有让唐李殊有再多感受，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在衡量价值，在计算，如果他注定有一场恋爱，那么一定是要让所有人的利益都最大化的。
是令人满意，令他舒适的恋爱。
不要打破他平稳的人生才好。
然后他从任津元家走出来，就接到了陈加宛的电话。
那个女孩在电话里，像只好快乐的小鸟在琢他的耳廓，“外公总是提起你，你什么时候回市里，大家好一起吃饭。”
“还有，妈从云南旅游回来，带回来很多银器和鲜花饼，都拿给了唐阿姨，也有你的，有玉。”
唐李殊敷衍地应了声，长吸了一口烟，在把香味吸进嘴里之时，他看见了湖上新的倒影。
超级尴尬……在男生抬眼望着她的一瞬间，陶亦可咬在嘴里的腰果啪地掉了下来，她不是故意的，对，她只是惊讶，他为什么也会抽烟……陶亦可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嘴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呵呵笑了起来，“你的烟看起来很好吃。”
“哪里买的？”
不等唐李殊回答，哗地飞奔离开，口袋里的腰果比比蹦蹦撒了一地，像腰上夹了两只爆米花机一样滑稽。
回到家时，小冯正在对面馆做最后的整理，阿婆正忙着在塑料帘后炒笋，小冯的加入让阿婆学会了上网，在他的建议下，阿婆开了一家小小的网店，卖小榄镇的特质油焖笋，每年上架一阵，又很快下去，当她的副业。
进屋时，笋与酱油的香气很浓郁，阿婆挥舞着铲子忙的团团转，见她来了，说正好，任津元的妈今天来找你了。
“找我什么？我和她又不认识。”陶亦可感到莫名其妙。
“还能怎么样？孩子都大了，”阿婆说，听上去她也烦不胜烦，“进门就是问我饭吃过么，也不聊别的，直接往孩子身上扯。”她对任家人一向喜欢不起来，虽然那种人家日子好过，但总归太粗鲁了，今天任津元他妈一进门就叫，“大妈妈，你家桃子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问她要不要留下吃点宵夜，她说不了要去帮忙，虽然跟她讲话，眼睛却止不住滴溜溜转像要找人，过了半晌说，“你知道老李家孙女都抱上了吗？他儿媳妇今年才二十三岁。”
“啊，那么早结婚是的，”阿婆说，心里想当她老婆子听不出来么？上这打什么秋风！她委婉道，“女孩子不好结婚太早。”
任母却像没听到似的，说，“桃子漂亮的。”
“漂亮有什么用？”阿婆不耐烦了，“蠢货一个，也就书读的好点。”
于是那女人就吃瘪了，殷殷切切地走了，临走时说，让任津元领着她好好玩，阿婆边挥舞着锅铲说道，“还没毕业呢，就盯着了！”
陶亦可哭笑不得，心里却在思索到底是谁让她来的？按道理任津元家条件不错，也不至于找到她身上来。
过了半晌阿婆就叫她来刷碗。
“啊喂，阿婆，我今天没在家吃饭啊。”
“但你吃了我三千块人情费。”
“我不去吃你也要出。”
“那当我活该，生了那么多讨债鬼！”阿婆说，说完果然瞥见女孩已套上手套，洗碗去了。
这一套永远管用，不明缘由，阿婆骂她是讨债鬼，比蒋丽群，陶振华威慑力要小很多，可能陶亦可知道她永远只是说说而已。
她把盘子浸泡在肥皂水里，手指一遍遍擦掉上面的污渍，在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响声里和阿婆一起工作，过了半晌，大约洗了五十个碗盘后，陶亦可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挂钟。
九点半。
唐李殊怎么还不回来？
不过很快她就自己给出了回答。
要和女孩打电话呢。
陶亦可感到无聊，她于是一边洗，一边问老人，“你说说，谈恋爱每天要打一个小时以上的电话，我少了这一个小时，能多洗这么多碗，我不如还是不谈恋爱好了，对吧，阿婆？”
“瞎说，”阿婆头也不回，“年轻人说不谈恋爱，社会的未来怎么办？”
“那是社会的未来，不是我的未来。”
“你的一小时只有八块钱，”阿婆回答，“洗碗工的工资一直是八块钱一小时。”
“桃子，别把自己想的太值钱了。”
陶亦可沉默了，手也不动，只剩盘子静静地浮在水面上，老人未听到声音，抓起滚烫的笋丝拍她肩膀，叫她名字，“桃子！来吃吃咸不咸！”
叫了好久都不理，只能亲自上门塞她嘴里，正要把笋丝塞进木木的外孙女嘴巴里时，却突然听见她认真的声音，“阿婆，我以后会很有钱。”
可能就是瞬间让人不服气了。
陶亦可又洗了个盘子，“我会成为有钱人。”
她的背影瘦弱又坚定，经她的手，变得洁白干净的盘子搁在了台上，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人怔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回答，身后却响起唐漾惊慌失措的哭声，他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脸颊被塑料帘抽出两个红掌都顾不上了。
他哭着喊，“小猫！小猫要死了！小猫！”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青橘子六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