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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橘子三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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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在刷白蟹,螃蟹的八爪大张着在手指间飞舞,然后被利落地敲晕,折断,扔进了水里。禁渔期的螃蟹价格很高,前段时间有游客报警说隔壁面馆敲诈。
小小一盘螃蟹炒面竟然要卖到88块?你们是疯了吗?!任津元喝着阿婆请他的冰可乐,惟妙惟肖地尖着嗓子模仿那位女游客的叫声,又拉了把板凳坐下来说,“靠!我们做生意的也很苦好不好?”
他现在在帮家里做海鲜养殖的小生意,平时开着那辆电动三轮车在小榄镇四散的餐馆里送货,说来也巧,把陶亦可扶起来后,他的下一站就是阿婆的面馆,顺道把她和唐李殊载了回去。
到面馆后,他对唐李殊表现出了异常的热情,但据陶亦可的判断,应该是对他的鞋的热情。
“我现在就送送货,每天忙得要死,我妈还喊懒成这样不如去模具厂倒夜班……啧啧啧,陶亦可你看他的鞋,巴黎世家!你知道巴黎吗?这不重要我记得你初中地理考倒数……重要的是这个鞋!哎!鞋头多么流畅漂亮……”
陶亦可深呼吸一口气,极力避免自己翻白眼给他,往水盆里一个个扔隔壁阿嬤送来的青芒。
“我爸前段时间喊我去相亲,你猜我相亲到了谁?就是镇最西边那户人家,三职高会计班那个大眼妹,现在在城里水龙头厂里当会计,我老不乐意,说起来我还小呢,虽然连霍小雀都开始相亲了,霍小雀你记得吗?也是我们初中同学……天,陶亦可你看见没?他手上那块表,是皇家橡树,你怎么不识货?啧啧啧,每个男人都梦想有这么一块表……”
到最后他一口把可乐吸到底,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喂!他到底哪里来的?”
陶亦可把手里那只青芒砸进水盆里,激起一阵浪花沉了下去,她没好气地说,“村里来的,家里养猪,都是假货,别打听了。”
任津元不信,喊,“你当我傻子?”声音略抬高了,引得正刷着螃蟹念心经的阿婆注目,“你们在做什么?”
陶亦可说没什么,搬起沉甸甸装满青芒的水盆,坐到了阿婆的身边。正巧楼梯那传来响动,有人下楼了,是刚刚洗完澡,换掉运动装的唐李殊。
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衬衫,领子微微竖了起来,脖颈上还挂着索尼的头戴式耳机,只是换了件衣服,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清爽感觉,况且他的脸还生得那么端正漂亮。
阿婆似乎也对英俊小孩的变装有所触动,陶亦可以为在阿婆这她能获得“不重男轻女”的平等对待,完全得益于她继承了蒋丽群的相貌,长得比陶亦乐好,就连过世阿公年轻时也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老人把椅子拉给他,问,“午餐想吃什么?”语气很温和。
唐李殊回答,“您决定,我什么都可以。”
陶亦可问,“可以不吃面吗?”实在吃够了。
“要你多嘴!”阿婆喊道。
陶亦可识趣地闭嘴,唐李殊看了她一眼,接话道,“我也想吃点别的。”
阿婆说,“你不要听桃子的,她做主人的,什么都可以吃。”
“没有,”唐李殊笑了笑,“我是真的有这种想法,但您的面很好吃。”
于是阿婆决定做炒饭,拿新鲜的鱿鱼来炒,陶亦可借势提出她想吃颗温泉蛋,阿婆虽然瞪了她一眼但没再多说什么。
她知道这是可以的意思,轻轻把沉淀着滚圆的青芒的水盆往唐李殊那推了推,唐李殊的视线里掉进了一大盆清香的绿芒果,他有些惊讶,抬起眼却看到的是一脸若无其事的女孩,正低着头认真端详自己的手指。
唐李殊没说话,从盆里捞出一只水淋淋的绿芒果。
阿婆这时还问任津元是否要留下来吃,任津元说不了,他妈还等着他回家帮忙。阿婆像是这下才想起来,说对了,马上是你奶□□七,哀叹了一口气,“人都老了。”
待任津元走后,她说,他们家最近不太顺。前两年他堂哥的媳妇也因病走了,留下了一个儿子。
“虽然说他们家日子是好过,”阿婆说,“但人总是出上什么事,那还不如我们这样呢。”
陶亦可记得,任津元家住在陡坡上的三层自建房,红顶白墙,大落地窗,还养了两只狗,在小榄镇养品种狗不多见,但他们家有两只黑白的边牧,常常在海边出现,任津元他爷爷退休前是小榄镇的副镇长,初中没空调,班里一半人热的中暑,是他爷爷送来了两车大冰块,还有他堂哥,听说也是公务员,在小榄镇,这完全是顶级孝子的配置。
“生儿子难产死的,”阿婆在说他堂哥的老婆霍小凤,“那个小霍生的伶伶俐俐,漂漂亮亮,手脚也利落,怀孕前还很瘦,跟个竹竿一样,怀小孩了,肚子跟气球一样,一下子大起来,他大伯还说自己儿媳妇命好!要生十一斤的大胖小子!”阿婆哼了一声,“多不把自己儿媳当人,吃鸡吃鸭全补下去,生出来十二斤,任镇长倒满意了……”
“女人,儿子生了,子宫摘了,人也大出血死了。”
“孩子外婆吵也吵,闹也闹,赔偿金拿不到一半,不知道干了什么让他们家老实了,家里还有儿子女儿要养,和任家闹那么难看干嘛!”
阿婆叹了口气,又拿这个去警戒自己外孙女,“所以找男人眼睛要擦亮!有钱的男人就是坏!有钱有什么好!”
没钱就好吗?遍地都是像她父亲陶振华一样的男人,不是有钱的男人差,而是男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差劲。陶亦可想,但她不会当着阿婆的面说,只是微笑着说,“知道了。”
在谈任津元家八卦时,唐李殊简直像不在这里一样,一言不发,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小刀,切开芒果,在果肉上割出漂亮的井字,这衬的刚刚在这啃的满嘴黄色果泥的,手指黏腻的陶亦可很蠢。
他割完一个芒果,推出去一个,仿佛在示意陶亦可去接。
陶亦可却不敢接。
唐李殊难道不就是方才阿婆大骂的有钱男人吗?fendi的包、巴黎世家的鞋、皇家橡树的表……这个人还真是情绪稳定,俩人当着他面骂呢,还能悠哉悠哉地割芒果花刀。
蛮好玩的。这是唐李殊听到“有钱有什么好!”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但想来想去他也认同,母亲唐曼也常说,男人有钱就变坏,特别是李家的男人,世世代代有钱,就是世世代代的坏!
唐曼在唐李殊六岁时和父亲第一次离婚,亲自带他去改姓,从此儿子李殊变成了唐李殊,这是母亲人生中第一次排在父亲前面,她愤愤不平地告诉他,“结婚的时候,请帖丽你爸爸的姓排在前面!出门别人都叫我李太太!根本不知道我姓什么!”
李殊改名叫唐李殊是唐曼首次在婚姻里大获全胜,唐前李后,唐李殊首先是唐家的小孩。
不过两年后她和父亲就复婚了,有时唐李殊回到阿爷家吃饭时,大伯小姑家的人会讽刺他,说,“这不是唐家的人么?怎么来李家寻吃的了?”
被母亲听见了,又要闹离婚,可唐李殊已习惯姓唐,大伯小姑家的孩子暑假飞夏威夷,飞意大利希腊度假时,他正因母亲的关系,一直呆在LA的姨婆家里,生日那天,父母飞到洛杉矶为他庆祝生日,父亲拿出那只表时,母亲飞快地翻了一个白眼,挽着他的手,对丈夫强调道,“我们儿子值得最好的!”
后来母亲还不满,悄悄私底下说,堂哥成年那天,阿爷给了他堂哥一支私藏的表,直到回国后唐李殊也收到了一块,她才停止。
上个月阿爷在美国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在家族即将炸开锅前,小姨过来把他带走了,带来了小榄镇。
“总要让你喘口气吧,”小姨柔声说,“不要去想那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小姨唐宝珍是个很信命的人,也是外公家唯一一个叛逃出去的女儿,二十年前她和一个刚高考完的高中生私奔被抓回来,二十年后,在生育一子的情况下,她还能义无反顾地离婚,和那个高中生重新在一起。
“脑子搭错筋了,”唐曼评价她,“但命很好,离婚带个娃还能嫁给杰青科学家,谁都不会想到那个高中生有现在的成绩,如果你小姨夫不是杰青,你外公肯定不同意,多丢脸!”
但目前来看小姨是全家里过得最好的。唐李殊想。
她的新家人,小姨夫的母亲、外甥女看起来都很好相处,反而不会像大伯小姑他们见面就要打起来。
阿婆把螃蟹刷完,喊小冯进来拿去,小冯拿着进货单蹬蹬蹬跑进来说缺了两只松叶蟹,那通常是客人预定养在餐厅大堂水缸里的,往往是巨大的一只,攀着玻璃朝游客们吐泡泡。
“桃子!”阿婆听了就说,“你去隔壁海鲜市场,李家那拿,小唐,你能帮忙搬搬吗?太大了,一个女儿拎不动。”
海鲜市场离得不远,大概只有一百米,藏在面馆的拐角处,蓝色棚顶,叫卖声翻天,一根根水管倒在水泥地上,往外吐着一滩滩水,几只活虾从砖台上跳到地上,扑通扑通跳两声,被人一脚踩下去没气了。
陶亦可庆幸刚刚出门前,给唐李殊拎了一双拖鞋,如果他穿那双贵鞋的话……她想想就心疼。
不过唐李殊跟腱很长,即便是穿拖鞋都显得腿长匀称,一看就不是小榄镇本地人。
他们俩并肩走着,手里还有阿婆给的任务,买菜做晚饭,陶亦可不了解他的喜好,在迈入菜场前一步只能硬着头皮提问,“你喜欢吃什么?”
“嗯?”唐李殊停下脚步,扬起眉毛。
“我是说,你喜欢吃什么?”陶亦可吞吐着口水,又重复了一遍。
“我都可以。”唐李殊说。
“胡萝卜?”
“不喜欢,但可以吃。”
“上海青?”
“不喜欢,但可以吃。”
“鸡胸肉?”
“不喜欢,但可以吃。”
“鱼?大黄鱼小黄鱼鲳鱼?”
“不喜欢但……”
“停停停!”陶亦可绝望地做停止手势,被这么一挑剔,她都觉得唐李殊的面相变了,“你真正喜欢吃什么?每个人都应该在饭桌上吃到爱吃的菜。”
在饭桌上吃到爱吃的菜,他很少听到这种话。唐曼没有说过,在上大学前他一直按照营养食谱的搭配一日三餐。
唐李殊想了想,说,“青橘子。”
“诶?”
“小的时候,父母很忙,跟外公住在乡下,他家前院有一棵橘子树,”唐李殊说,短暂地顿了一下,“我每天摘一颗放在窗台上,外公说摘六十天,我妈就来接我了。”
原来他也住过乡下?陶亦可因此兴致勃勃,少爷也做过乡下人,不过一细想此乡下非彼乡下,他可能住在市郊庄园里呢!立刻止住了话头,憋了半天,把脸都憋红了,只挤出一句,“吃了六十天橘子,脸都没变黄啊。”
世界沉默了。
唐李殊半晌没应声,过了几秒突然轻笑起来。
“是,我的脸怎么没变黄啊。”
他用一种明显非对同龄人,而是对小猫小狗小孩的语气说。
陶亦可感到微微的窘迫,嘴硬说道,“诶,你不要笑——”
“这很好笑么,阿婆以前都是这么吓我弟弟的,吃橘子上火,然后就会变异……”
唐李殊发现,陶亦可说一些无厘头的话时很动画片,原本呆板的椭圆形的眼镜为此刻手忙脚乱的陶亦可增添了不少漫画感,穿着宽大衣服,睁着一双大眼睛,像堂妹来他家时留下的日本少女漫画扉页。
他别过眼睛收声,指了指左边,“李家是不是在那?”
话题戛然而止,陶亦可很庆幸没有尬演下去。
李家阿叔正在笑眯眯地给排在前面的女人捞基围虾,陶亦可走过去时,他眼尖,一眼就认出,“桃子!怎么回家了?”
手里抓着捞虾的渔网,一网弹跳的活虾,“怎么?来阿叔这买虾啊。”眼睛很快瞥到她身后的唐李殊,笑意促狭,“怎么?带男朋友回来?怪俊的。”
“不是,我拿我阿婆的……”
那原在捞虾的女人耳朵动了动,忽起身了,转过头来,直视着她。
在陶亦可上前一步时,突像是忍耐不住似的,扯住她的袖子,叫道,“陶亦可,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她绕到二人的前面,指着自己的鼻子,凑过去刻意在对方瞳孔里放大自己的脸颊,手也紧抓住对方的手臂,声量又高了些,“我,还记得吗?霍小雀!”
霍小雀?
陶亦可莫名想到早上任津元说的话,“连霍小雀都开始相亲了。”以感叹小榄镇当初的那群同学们都长大成人了。
这是霍小雀?……陶亦可有被眼前的女人的模样惊吓到,但她努力镇定自己的表情,让自己微笑起来。
实在是因为面前的霍小雀长得太不像霍小雀了,目前站在陶亦可眼前的女人,身材娇小,黑丝裹腿高跟鞋,但脸蛋还残留着初中时清纯的痕迹,看出来只涂了防晒素颜霜,尖尖的脸上那些细利的雀斑都不见了,也许是激光了,总之面庞光滑泛粉,成了个健康的女人。
而初中的霍小雀,定150的校服都嫌大,苍白,瘦弱,鼻梁两侧长满了雀斑,嘴唇粉红,在班级里总是不说话,安静得像哑巴,因太安静了,班上的男生总爱欺负她,每天早上六点半到校,霍小雀的语文课本总是躺在垃圾桶里等她。
“你变得好漂亮,”陶亦可实话实说,“我认不出来了。”
“你哪里都没变,”霍小雀笑道,“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对,你的眼镜哪里淘的,好土哦。”
“呃。”陶亦可扶了一下镜框,在心里默默吐槽,这让人怎么接话?那么多年没见,霍小雀讲话怎么变得夹枪带炮的?
她笑了笑,说,“我没空看它土不土也没空打扮,就是好戴而已。”
说着抬起头,向唐李殊拼命地眨眼,意思是,快走快走!
唐李殊了然地点头。
霍小雀却像是一下子看穿了她,热情地说道,“这是你男朋友吗?真快,我现在都没有,毕竟还年轻么,只是相亲了两次……”
“不是,”陶亦可制止她,她不想再重复这么无聊的话,但她需要尊重唐李殊,她就是这么一个自卑又自负的人,不是她的钱不要,不是她的男人她也不要,陶亦可郑重地叫了霍小雀一声名字,叹了口气,“拜托,他不是我男朋友,就是跟过来玩的。”
“哇哦,”霍小雀的目光轻过对方的脸庞,她不笑了,伸出手,“帅哥你好,我是霍小雀,陶亦可的初中同学。”
唐李殊盯了那手掌一秒,伸出手上去握了握。
“我现在在镇图书馆当管理员,陶亦可知道在哪。”霍小雀眨眨眼,目光如在火烧,不过现在不是对她说了,而是只对唐李殊说的话,陶亦可听的出来。
欢迎来玩,只有你。
不过是个正常人都会在第一眼被唐李殊的万恶的脸迷惑吧。
陶亦可叹了口气,见霍小雀好像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只能撇下唐李殊自己去搬阿婆的松叶蟹。
但她却被一把拉了回来。
男生的手很热,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肩。
她没有看见唐李殊眼底的不耐,唐李殊一向对人礼貌又疏离,分寸很好,让人寻不到他的错处。
“阿婆不是在等我们吃饭吗,别让她等急了。”唐李殊轻声说。
陶亦可有点心慌。
即便她察觉到,唐李殊按在她肩胛的手指是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