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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城的玻璃 ...

  •   陶亦可第三次定定退退机票时,收到了母亲蒋丽群的电话,手指页面从落满雪的异国页面滑了出来,眼睛也从发着荧光的屏幕中跳了出来,身旁的同事说,“电话哦。”自顾自捧着杯子去倒玉米须茶。

      冬日的午后,每个人都在懒洋洋的打哈欠,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失去了和对方交流的欲望,每个人的瞳孔里都装满了睡眠不足四个小时的困倦。

      十分钟后,陶亦可出现在公司楼下,大学室友龚喜很容易就能认出她,即便过了那么多年,陶亦可依旧是她们寝室最好认的那一个,皮肤雪白,眼睛明艳,更好认的是,她眼角眉梢挂着冷漠与倔强,她开着母亲出资买的代步电车,停在这位穿着长黑大衣,围着深蓝色羊绒围巾的女子面前,“上车。”她一扬头。

      陶亦可向她点点头,钻到了后座。

      她们之间没有交流,只有龚喜单方面的埋怨,“靠,海城的路况还是那么垃圾,煞笔单向街修那么多条,草!你开特斯拉了不起啊!”

      “诶,陶亦可,你妈为什么不给你买车?”她一掰镜子,对准后座的女人。

      “买不起啊,”对方半躺在皮椅上,懒散地说,“我现在不想背上贷款。”

      “十万而已。”

      “我弟要买房。”

      龚喜立刻收声了,她知道陶亦可家里和她大有不同,养女儿的家庭一般不都那么说吗?女孩是招商银行,根本不用费多少心,她父母也没想过在房价高昂的海城购置第二套房产,更别论有弟弟的陶亦可,她前段时间听陶亦可说过,她弟弟练了很多年击剑,预备走体育生念海大。

      不过这都不是要紧的,她只是好奇,她为什么回来而已,这个念大学时,永远只吃八元食堂套餐,貌似手头紧张,却时时能掏出一两分名牌的女孩,她也是唯一一个大学开学,父母不驱车亲自送往明州的室友。

      一个红灯,龚喜轻吐一口气,拉了一下转向灯,导航显示离海城人民医院还有五百米,正值冬日,她看着前方司机伸出手往窗玻璃下掸烟腾起的圈圈烟雾,空出一只手把放在副驾上的袋子扔到后座,“你要的,都给你带来了,长裤,拖鞋。”

      “谢了。”陶亦可一笑,简短地道谢,放下正在回复的短信,她当即在车上利落地剥自己腿上的丝袜,一拉一弹,在龚喜转向的下一秒,丝袜和漆皮高跟鞋噔地扔进了原先的纸袋里。

      一秒不差。

      她在十五分钟内暴露在人民医院门口,汽车的尾气当中,湿润的冷空气包裹着她,像一面刀子紧紧得贴着她的面颊,说来不痛,只是太冷了。

      这座海滨城市,即便是在冬天,也保留着湿漉漉的底色,绝不会下雪,也绝不会让绿树枯竭,高楼大厦的窗子在冬季折射不了夏日那般的璀璨的阳光,于是这成千上万面玻璃开始倒映行人的影子。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色疲倦得一万杯咖啡都叫不醒,在一个月前,陶亦可辞掉了明州的工作,加入了他们。

      她要乘电梯到四楼,电梯门一拉,她就听见了大舅妈的哭叫声,蒋丽群说过,大舅妈嫁给大舅舅前是唱越剧的,是个大青衣,长相俏丽,嗓子柔中带刺,嘴巴一鼓成花苞状,全家就得遭骂。

      如今看来倒完全都是大实话,大舅妈又会哭又会讲,“我怎么了?我不就是把弟媳妇给的那几颗草莓拿给明明吃么?老太婆现在躺在床上又吃不了!我拿几颗怎么了?”

      “姓蒋的!你就向着你妈!没良心你!”

      医院的走廊泛着淡淡的绿光,使得那站在中间穿着橙红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愈发显眼,远远看过去,竟像一只胖大的木桶。陶亦可站在消防通道门口,冷眼看着那对男女在护士站处你死不活。

      不知从几岁起,大概是正式迈入二十代的第四年,她对于家长里短失去了投入其中的耐心,也不再帮忙拉架,母亲蒋丽群经常打电话戳着她的心窝痛骂她没良心。

      那男人忍无可忍地一推,木桶一般的大舅妈哎呦一声,向后滚去,脑袋磕在了台子上的乐扣盒上,乐扣盒啪地掉在地上,玻璃四溅,鸡汤馄饨热腾腾得掉了满地。

      她这下哭得更厉害,五脏六腑都拧紧了似的,大叫道,“我上辈子是欠你们蒋家的吗?给你们当牛做马还挨骂!我不活了!”

      陶亦可走过去,踢踢那烫人的面皮,这些年她长高了不少,穿上高跟鞋竟也有足足一米七五了,龚喜个矮,她的拖鞋增高,陶亦可穿上去,配上那件暗沉沉的黑大衣,高挑又消瘦,脸孔素白,不施粉黛,像一阵傍晚的流雨。

      可她的神色异常平静,她俯身把女人扶起来,掸掸她身上的流汁,却说着那样的伤人话,“把钱还了再不活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后来阿婆说,“讲话为什么要这么强硬?我是死了吗?要你这个女儿家去出头?”她说着,床上桌上还摆着陶亦可从隔壁酒店定来的饭盒,玉米排骨汤、白灼菜心,清炒山药,都是清口的菜,老人刚化疗完,胃口不是很好,动了两筷子又不吃了,拨着山药上的浮油去看她的电视。
      人老了,就愈发爱看吵吵闹闹的电视剧,《薛平贵与王宝钏》陶亦可自搬回海诚来不知听了几遍,阿婆讲,你看,做人要像王宝钏那样,守着,熬着,最后成了皇后。陶亦可在心里回答她,但王宝钏当了十六天皇后就死了。

      她不知阿婆要提点她什么,反正从小到大,家里每个人都像往菠萝上插刀一样自然而然地教育她,仅仅是因为她是女孩,这么多年,她身上的孔已经密到,只能插进重复的地方,听见重复的说辞。她坐了下来,拧了拧眉心,开始给老人剥人参果。

      她们俩不讲话,门外大舅妈的啜泣声像鬼魂一样从门缝里溜进来,阿婆含着她给的人参果,听着那声,不禁压低声音,“你到底怎么她了?”

      “没什么,”陶亦可擦了擦手上粘糊糊的汁水,“只是和她说,你不需要她的照顾,我会请护工。”

      蒋丽群着急忙慌地给她打这个电话时,陶亦可就知道她摆不平这事,母亲的啧声像小鸟一样琢人,骂贪心的大舅妈,又是旧事重提,又是老账新账一起算,“房子给他了!我和你小舅一人都没份!这就算了!我和你小舅出钱请她照顾你外婆,她倒先偷吃起来!那草莓是进口的,你小舅妈带来的,我一问,你外婆没吃两口,全落到她侄女肚子里了!这算什么道理!这事没完!”

      那四千是我出的。陶亦可这么想,但没说话,原先小舅妈唐宝珍打电话给家人,表示自己能出大舅妈所要求的护理费时,蒋丽群硬是拉不下脸,说她也要出了一半,唐宝珍同意了。她却转头问自己女儿讨钱,言之凿凿道,你每个暑假都是在阿婆家过的,你大了,也到自己贡献的时候了。

      有的时候,陶亦可很纳罕自己家人的厚脸皮,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大舅和她的妻子,可不论她的思想如何清醒决绝,行动时总软上了半分,尤其当她看到患了绝症的阿婆,曾经那么健壮的老人,躺在病床上,露出一对待下汤锅,如同腐皮卷的爬满皱纹的小腿时,那是怎样的震撼!

      她拿钱归拿钱,却也不手软,说完那句话时,大舅妈就呆滞住了,“你说啥?”她的眼睛瞬间爆起来,像两颗悬在悬崖上的弹珠,“你说什么?”
      陶亦可又重复了一遍,“我会找护工,下个月就不烦请大舅妈来了。”

      “好!很好!”那女人浑身发抖,嘴唇撅起,这让她的脸看上去像条鳄鱼,接着鳄鱼的眼泪就滑了下来,她退后两步,气到抽打自己闷声抽烟的丈夫,“你起来!你起来!”

      大舅妈边打边嚎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你们看!你们看!蒋家人就这么欺负我!你们姐弟俩家开厂的!教书的!人上人我比不得你们!陶亦可!你个没良心的,你知道你大舅退伍了就在家种地了,我们家没几个钱!我们没见识,吃她唐宝珍几颗草莓怎么了?喝你阿婆几碗营养品怎么了?

      她冲上来拿手指点她,眼睛死死地瞪着她,颤着嘴唇说道,“这么多年你们想过我们家怎么过的吗?”

      陶亦可摘下她怼到她鼻尖的手指,没有钻入对方扮可怜的圈套,她不知该怎么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只是气极反笑,“大舅妈,我为什么要想你怎么过?你和我有血缘关系吗?大舅拿阿公死亡赔偿金买新屋的时候,那房产证上写我名字了吗?你喜滋滋地住进新屋时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亲戚?拜托你搞搞清楚,现在要我来想想你的难处?”

      “你吃我阿婆的营养品,她唐宝珍有钱不和你计较,但你的护工费,一半是我妈从我这拿给你的,你可以继续留下来伺候阿婆,但只有你弟媳妇给你的四千块,我一分不给。”

      年纪越大,越伶牙俐齿,越要把天掀翻过去,真是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白眼狼!陶亦可从女人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句话,但她不在乎,因为她母亲蒋丽群早就这么骂过她。

      那女人不敢指她了,只小声说,“原来我吃两颗草莓,你们蒋家都不容我……”蒙着脸号啕大哭起来,哭到站不住从后仰倒,作势又要昏倒,陶亦可看厌了这种戏码,从她身边越过,瞥了那正坐在墙角怯弱地抽烟的中年男人,她的大舅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然后呢?”阿婆问,她的眼睛终于舍得从电视上挪开,放置到陶亦可剥皮的手指上,“她同意了?”

      “当然,”陶亦可说,“四千块的护工,谁做?”

      阿婆说,“你倒聪明。”但语气毫无赞赏之意,陶亦可听出了老人话里的讥讽,抬起眼睛,望着戴着毛线帽,整张脸像是浸在黄昏里那样苍老,迟钝的老人,轻声说,“我当然聪明。”

      “女人不需要那么聪明,要柔顺,漂亮,你很漂亮,但不够柔顺,所以你没有男朋友。”

      “阿婆你也很聪明,你也是女人。”

      “我就是太聪明,强硬,”她说,“你阿公才半辈子都呆在马来亚做生意,不愿意回来,我一年能接三四个从马来亚来的电话,都不是你阿公打的,是女人的电话,陶亦可,你能听明白吗?”

      “所以他死得早,他遭报应了。”

      “桃子!”阿婆突然好硬地叫了她一声小名,阻止她戏虐得调侃逝世的丈夫,抬高了音量后,弓着背,连咳嗽了好几声,像要把肺全部都吐出来一样。

      她被外孙女喂了两口水,躺了下来,听着电视机里王宝钏欢天喜地地在贫民窟里和丈夫拜堂的音乐声,又望望那孩子强装镇定的脸,忽然感到悲哀,压低声音说,“早点结婚吧,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结婚呢。”

      “您一定长命百岁。”陶亦可拍着她的手。

      “如果你四十岁都不结婚呢。”

      “我对男生没有兴趣。”

      “你不是没有兴趣,你二十一岁那年暑假,在镇子上,你小舅妈的侄子小唐来玩,我记得你们俩是很好的,他很喜欢你,你我也能看出来,你也是喜欢他的,他家世也好,结果你自己不要,人家现在跑到国外去了……”

      “阿婆!”陶亦可打断她,“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在萧条,被冷空气填满,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冬天,谈已经逝去的夏天,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但阿婆似乎还不死心,“是你自己作孽,你忘了他走时的样子吗?感情最好的时候,就要把男人给抓住,结婚,生个孩子,这辈子就稳稳当当了。”

      “你如果不结婚,我就算是死了,也合不上眼睛。”话里带着警告,冲着她来的。

      陶亦可低头往塑料袋里扔人参果皮,像是当笑话一样听着,“跟男人结婚,他就会爱我吗?”

      “那是当然。”

      她知道争辩无用,索性也不说了,阿婆是上世纪的老观念,她从来不和她计较,因人老了是件很残酷的事体。人老了,在白发苍苍的这一瞬间,全世界勾掉了她的所有账目,所有人都在说,“你和老人计较什么?”

      因这份无理,所以她说什么都是错的。陶亦可把装满果皮的袋子打结,伸手把那翻开,只食了少少的乐扣盒扣上,阿婆说这就走了?你不陪我吃晚饭?斜睨了她消瘦的脸颊一眼,突然又松口放行了,“去吧去吧,我老婆子一个人还清净点。”

      陶亦可松了口气,提起包向门口走去,手刚握上门把手,那躺在床上的老人的声音,却打在了她的背上,“寻个好老公,多一个人爱你,我好合上眼,听到了吗?”

      陶亦可盯着泛着弧光的门把手,许久都没说话,盯到眼睛泛酸了,才感到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了,有点恶心又有点好笑,轻笑了一声,“我爸妈生了我,也不见得爱我啊,阿婆。”

      后面半晌没有声响,过了会儿,她听到似乎是个类似于玻璃乐扣盒,对,就是那物件砸在地上崩开的响声,阿婆好像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气,摔完东西喘着气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也知道你没人爱啊!”

      “我老太婆马上就死了,你就一个人了!”

      “谁来爱你啊?!陶亦可。”

      谁来爱你啊?到出医院时,脑海里还是阿婆那句话,她说得那样大声又动情,护士吓得差点以为是以为老人承受不了化疗的痛苦,在闹自杀。后听明白了原委,委婉地与陶亦可说,这样的中期绝症患者最禁不起刺激,千万不要和她再说这种话了。陶亦可说知道了,在对方同情的目送中,像是行动迟缓的鸵鸟那般离开了。

      她还没吃午饭,却到晚餐的时间点了,在医院旁的711便利店买了一只金枪鱼饭团,坐在夕阳下的石墩上食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对面是海城文旅的巨幅广告,在烈烈的晚风中吹鼓又极速地瘪了下来,“旅游天下,幸福海城”的巨大标语下,是满胀且重复无趣的旅游景点,她的出生地小榄镇占据最中心的位置,绘上了粉红的爱心。

      “仲夏夜之梦,游小榄,坠入爱情海。”陶亦可默念着上面的广告标语,把饭团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她想到了什么,就像阿婆说的那样,她二十一岁那年,在小榄镇的夏天,她有过那么一场邂逅,不过相隔的时间太长了,她长大了,即便不像二十一岁的自己一样因莽撞而错过对的人,她也不再年轻,失去了那一份冲动。

      陶亦可叹了口气,揽紧了身上的大衣,低着头从人群中穿行,夕阳的余晖在逐渐向西斜的太阳落山后减弱了,只留下一串串暖黄色的脚印,光线浅淡到令她看不清行人的脸,她穿过喧闹的大道,远处是幽静的低矮住宅,一两家零售果蔬店正在落锁,来往的行人,从行色匆匆的白领上班族的模样逐渐蜕变成谈笑风生的主妇和一蹦一跳唱歌的幼稚园儿童。

      又是一个红灯。
      陶亦可抬起头,眯起眼看了一眼,过了十秒绿灯亮了,她继续低着头向前走,步履匆匆地踩着斑马线,想要尽快赶到地铁站。

      就在走在中段的时候,对,陶亦可记得很清楚,意外发生了,仅仅是一瞬间,她的包飞了出去,高跟鞋从包中落了出来,擦到身边男士的西装上,又咕噜噜地滚了好几圈,躺在了地上。

      她想要去捡,却又在这急忙的瞬时一瞥中看见了,对方西装上因她长出的一片黑印。真是又窘迫又疲惫的一天啊,还要付人家洗衣费,她这么想着,苦笑着正要和这位无辜的男士解释,可在抬起眼睛的那一刹那,四目相对的一时怔住了。

      整个住宅区的路灯忽地在这一秒钟全部亮起。

      陶亦可看清了对方的脸,心里拉响了警报。

      “好久不见,”唐李殊轻声说,“陶亦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海城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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