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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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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第一军医院,穿过一片部队住宅区,就是军事纪念馆。它和首都军校的图书馆建于一处,前方的广场以灰白色条形方砖铺就,显得开阔。阶前,乔凡尼形体分明的青铜像巍然端坐,身披着古老时代的衣袍,瘦削的脸庞模仿他青年时期的相貌,神态坚毅,没有胡须,裸露出来的脚趾已经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油滑光亮。
今天是工作日,纪念馆大厅空荡,只有三两游客光临。威廉尔特出示了终端。托他的福,我只报了年龄,检票员就放我进去了。
在正厅的墙壁上,我再次看到那行巨大的标语:
为了帝国的荣耀。
标语前,一个铁黑色的,军雌战士的雕塑持枪昂立。他戴着钢盔,面部由冰冷坚硬的线条勾勒,那高耸的眉骨下,有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他的嘴像匕首割开的伤口,他的腰间挂着枪套,他穿着军靴的右脚抬起,踩着一颗厄尔萨斯虫的头颅。这和我在记忆里看到的不太一样。记忆里的厄尔萨斯虫个个体型巨大,非得用机甲对抗不可。
“这个雕塑的名字就叫为了帝国的荣耀。”威廉尔特中尉解说道。
“改为列恩海姆的荣耀应该更恰当吧。”我说。
“皇室虽然执掌帝国的权柄,但执政者不等于一国,一国也不等于执政者。”威廉尔特中尉推着我走向电梯。一边走,他一边说:“领土之完整,社会之安定,经济之繁荣,国民之幸福,都可被称为一国之荣耀。”
“国民的幸福吗?有的国民或许是幸福的吧。但我所见过的大部分国民,都生活在黑暗里,承担繁重的工作,领着微薄的薪水,机械式地活着。我听说,厄尔萨斯虫没有思想,行动全凭母皇操控。而我们自诩拥有智慧,实际上与厄尔萨斯虫没什么区别。我们不也是被塑造成社会期待的样子,按照社会给我们分配的路线行动吗?贵族的子嗣永远是贵族,清洁工的子嗣永远是清洁工。个体幸福的多少,早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定好配额了吧。”
“但是殿下,要知道,只要思想独立,命运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威廉尔特中尉说。
“对于雌虫或许可以吧。”我说,“但雄虫只有当种猪一条路走了。”
“您的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厉害啊。”中尉哈哈大笑。
电梯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深绿色军装的军雌走出来,看到威廉尔特中尉时,向他敬了一个礼。他称威廉尔特中尉为中将,并很贴心地按着电梯门,让我们进去。
“这么说,您现在算是克莱尔·霍恩伯格的长官了。”我问威廉尔特。
“并非直属上级,殿下。我目前在参谋部负责战略规划和统筹工作,而霍恩伯格少将则隶属于作战指挥部。”威廉尔特推我离开了电梯。他跟我普及了一些军部的组织体系。他本人是因为在一次运输中遭遇厄尔萨斯虫袭击时指挥得当,及时求援,将损失降到最小,所以被迅速提拔。但短短十二年就从一个小小尉官升到了将官,威廉尔特的能力可见一斑,也印证了那句古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说来我差一点就进到作战指挥部了,不过我个人并不适合那种充满压力的工作。比起安排下属的生死,我还是更适合安排物资。”
“但不适合不意味着做不到。”我说。
“不适合就意味着会出差漏。在战场上,一点点差漏就可能导致军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啊。所以这种工作,应该更适合像霍恩伯格少将那样的自信心强,雷厉风行,不会被个人感情所困扰的指挥官吧。如果您能去军校,我想现在作战指挥部应该也会多一位与他不分伯仲的将官。”
“您谬赞了。”我笑了,“比起当指挥官,我倒更愿意做个历史研究员。和过去的人打交道,可比和现在的人打交道要轻松多了。”
“如此说来,我们正要去和过去的人打交道。”威廉尔特笑道。
穿过长长的走廊,我们来到了四号馆。这里记录了历史上有名元帅的战绩功勋,也保留了他们生前的遗物。有一个全系影像台,可以调出其生前的留影。
于是我面前的座椅上出现了阿拉雷克·林恩的形象。他并不算顶俊美的相貌,但意态悠远,可亲可感。这是他一次会议后拍的,那时候我还不存在于世。
“林恩元帅到现在还是军校里的传说。他打过一场很漂亮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三千艘舰艇对战两万厄尔萨斯虫。那个作战法被称为刀锋战法。让整个舰队像匕首一样狠狠扎进敌军内部,需要很强的协调能力,非常考验指挥官。”
“他的下属一定很信任他,相信他战无不胜。”我说。
“说来,当时霍恩伯格元帅还是他的下级呢。”威廉尔特说。
“他们关系很好?”我问。
“恰恰相反,据说因为意见相左,经常发生争执。”威廉尔特笑道。
“原来如此,我说为什么婚礼上,霍恩伯格元帅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碎尸万段。”我也笑了,“继承人与死对头的儿子匹配了,换作是我,恐怕要气出心脏病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关系好,才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对意见吧。”威廉尔特走到一旁,边按屏幕边说,“常言道,争吵乃友谊之开端啊。”
“说的也是。”我点头,脑海里浮现出了奥斯特拉的脸。
“艾尔兰德。”
一个温雅的,青年的声音。
眼前的全息影像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吓了一跳,忙看向威廉尔特。他告诉我,输入字符,可以让全息影像以逝者的声音讲话。
“不过收录的字符是从录音文件里调的,并不全。”威廉尔特笑眯眯地看我,问我还想听点什么,如果在人多的时候,这个设备连队都排不上,尤其是在考试前,军校的学生会成群结队过来讨要祝福。
“不了。一句就可以了。”我连忙说。
“再来一句吧。”威廉尔特说,“您希望听到什么话。”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答案。或许我童年时候曾幻想过阿拉雷克的样子,但等长大了,我午夜梦回的也只有萨巴斯。我对阿拉雷克没有任何父子之情。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对乔凡尼的了解。
“这就够了,不需要再多了。”我静了静,微微一笑,“我想让他说的话,也不是他想对我说的。”
一阵急促的跫声。来人是克莱尔。他脸颊泛红,呼吸粗重,应当是经历了一番奔跑。克莱尔先向威廉尔特敬礼,又看向我。
“看来有人来接您了,殿下。”威廉尔特说。
“阁下,我想现在应该是工作时间。”我说。
“护士给您送药的时候没找到您。所以联系了我。”克莱尔站在原地,“请跟我回去吧。”
“那么我就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中将。”我向威廉尔特致谢,并祝他早日康复。他同我握手,并把他的终端号码告诉了我。他说他还要在这里再看看,我和克莱尔便先行离开。而在转身的时候,我听到背后再一次传来阿拉雷克的声音。
“艾尔兰德,我以你为荣。”
我回首看去,见威廉尔特正朝我挥手。
“中将,请说,是您为我感到骄傲。”我说。
“是的殿下,我为您感到骄傲。”他朝我竖起拇指,朗声说。声音在纪念馆内回响,比阿拉雷克那合成的声音更振奋我心。
然而我的好心情在回去的路上就烟消云散了。克莱尔问我是不是去看了医生。我僵了一下,心里莫名烦躁。我说是,问问医生能不能把这两条腿锯掉。他猛然停下脚步,我们正好就站在乔凡尼的雕塑旁。他用审犯人的语气问我,医生都跟我说了什么。我目光紧扣着他。一瞬间,所有的谜团就这样破解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克莱尔只是看着我,一语不发。
“所以那些药也不是治疗什么狗屁精神海的?”
我攥紧了拳头,深吸气,笑了。
“阁下,这不公平。”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觉得我是个畸形的,活不了多久的可怜虫?你同情我,所以把我蒙在鼓里,好让我无知无觉,傻乎乎地就这么过活到死?”
我别过头,冷冷地说:“恕我不能接受您的恩惠。我要出院。”
他声音严肃:“不行。您第一个疗程还没有结束。”
这命令一下子点燃了我的怒火。我冷笑着:“你这么说,显得我不识好歹了。”
“我不明白,你让一个姓列恩海姆的雄虫活着有什么用。别告诉我说,是因为精神梳理。以你的资质,找什么样的雄虫不行?哪怕你买个雄虫蛋,专门培养成你的精神梳理者不就好了!”
心脏冷不丁地一缩。我低下头,捂住胸口,努力平复呼吸。克莱尔蹲下身,抚摸我的后背。他轻声说:因为您值得。殿下,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我怕您知道了会心情不好。我向您道歉。但我恳求您,接受治疗。医生说了,只要积极配合,小心观察,您会没事的。”
“你好像很怕我死。”我轻轻地,“为什么?”
“我尊敬您。”
“因为我没有打你,又给你做了精神疏导?我只是做了一个雄虫该做的事,就获得了您的尊敬?”我哂笑,“去尊敬您该尊敬的吧,别尊敬我。”
“殿下!”一声呵斥。他的拇指按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克莱尔·霍恩伯格,你怎敢——放手!”
“明明已经这么多伤了。却千方百计地维护我,保护我,我为什么不能尊敬您?”他掰过我的脸,摩挲着我的皮肤,低声说:“您得好好活着,这样才能看到您的愿望实现。”
他的脸离我很近。花香幽幽,沁人眼目。四目相对,我的心跳震耳欲聋,几乎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我完全愣住了,就像喷泉顶上的呆头鹅。直到他把我推回病房,护士把针扎进我皮肤的时候,我才被那冰冷的感觉唤回理智。
现在我得了坦白,药物是用来强化血管,预防血管瘤的,副作用就是让人昏昏沉沉,总想睡觉。我醒来时,屋子里昏暗一片,克莱尔正坐在一边看终端,鼻梁上架了一副细银边的眼镜。我看了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我睡了整整六个小时,半天都荒废了。
“您醒了,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
“阁下,这个药还要打多久?”我看着他。
“现在是两个星期,但后面还会继续安排治疗,直到您的检测指标恢复正常。”
“那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呢?半个月?一年?”我说,“阁下,我不能像这样,一直睡,一直睡。如果每天只能清醒几个小时,还不如停止治疗。”
“殿下,冷静。”克莱尔握住我的手,“您放心,我会和医生说明的。”
我问:“难道在军医院,只有有军功的才能和医生说话吗?”
“当然不是。明天我会安排您和医生沟通。”他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息激荡的情绪:“谢谢你。”
“但我有一个前提,殿下。”他说:“停止治疗这种话,请不要再说了。”
“少将,我不是你的下属。”我说。
他有些无奈:“殿下,我没这么想。”
“你想说,你只是关心我是吗?”我看着他,“谢谢你,我很感激。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
“您会的。”
这种回应倒显得我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幼虫了。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所以阁下,说说吧,你觉得我怎么报答你比较好?每天为你梳理一遍精神海?”
他的语气还是平静地让人恼火:“殿下,您无需如此。我做这些不是要您的回报。”
“你救了我的命,总得让我为你做点儿什么。否则我平白享受你的好处,良心难安。”
“您好好治疗——”
我打断他:“为你,不是为我。精神梳理也好,抽信息素也罢。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除了这两件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了。”
克莱尔沉默了片刻,说:“那您每年给我做一次精神梳理。”
“每个月,不能再少了。”我说,“但婚约结束后,您得自己想办法见我了。他们不见得能让我出去。”
“不,到那时候,您想去哪里都可以。”克莱尔笃定地说,“您有我的承诺。”
“我什么都没听见。”沉默后,我说。
“您别担心,这间屋子里没有别人。”
“那也不要给我透露太多。”我笑了,“再怎么说,我也姓列恩海姆。”
“您不一样。”他轻声说。
“是吗。”我躺回枕上,望着天花板。虽然不知道他是否是恭维,但我心里还是有一些高兴的。
“今天没有耽误你的事情吧。”我说,“抱歉,以后我去什么地方会打招呼的。”
令人不安的沉默。克莱尔说,有一件事他要告诉我,但让我保证不会生气。我说,你总不会给我安了什么定位装置吧。他说,终端是有这个功能的。他发誓没有跟踪我,只是让信息部的同事查了我的终端信号。
我看着他,忽然想到一句古语,杀鸡焉用宰牛刀。我笑出声来。两个已经有了婚姻的虫族,却连对方的终端号码都不知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殿下。”他看上去茫然无措。
“少将,你的终端号。”我说。
他一愣,接着报了一串数字。我不用他重复,就给他拨了过去。
“下次直接连线吧。”我笑道,“如果我没理你,你就有正当理由定位我了。”
我告诉克莱尔,他不用一直在这里待着。他说,他等我睡着了就走。
我清醒了大概两个小时,吃了些东西,看了会儿书,但没耐住困意,渐渐地,又睡了过去。梦境里,我看到黑暗中一轮巨大的红日。它烈烈地烧燃着,活像一颗被砍下的,鲜血淋漓的头颅。我站立其前,渺小如一只蚂蚁。
我猛地坐起来。
滴答,滴答,秒针无情地移动着。
下午六点。
一天又过去了。
我放下按在额头上的手,掌心已被冷汗浸透。我床边的椅子空荡,克莱尔并不在。我点开终端,跃入眼目的是一则新闻。新闻报道,厄尔萨斯虫大举来袭,指挥组前往巴尔沙格部署防御。在那张登舰的照片上,我看见克莱尔的身影。他穿深蓝色军装,姿态挺拔,在一众高矮胖瘦的将官里显得分外英发。有的人精神抖擞,大放异彩,有的人却终日困乏,一事无成。真是不公平啊,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