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博弈》环月旅游中

8、红线的相连

　　江檀蓦然醒来。

　　她下意识朝有声音的方向侧眸望去。

　　“陆映冬？你一直在这？”

　　黑发男人轻靠窗沿，他双手插兜，半垂眼眸，浓密的翘睫沾满霜花，染成了纯白的霜睫。

　　“没呢，我刚从警局过来。”陆映冬笑道。

　　他伸手关上窗。

　　江檀目光从他身上挪向黑夜。

　　窗外夜雪浩荡，是北城这些天来最盛大的一场雪。

　　她长自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

　　高三那年，那座滨海小城迎来了几十年难遇的特大冰雹。

　　湿漉漉的寒意在那个冬季侵袭骨髓，降冰夹雨砸在肌肤，如生硬的石子锤砸。那个时节里，她异常犯困，晚上被冻得睡不着，两层棉被都不够她取暖，白天睡不醒，高热一整夜是常有的事。

　　几乎整个冬季，她都是带病上学，药不离身，口罩不摘，消毒酒精随时随地喷。

　　也就是那个冬季，她转进艺术班里，认识了一个留级生。

　　他如张狂的冰雹裹挟的细雨，湿漉漉地浸润她的世界，再到最后发觉，他从来不是温和的细雨。

　　他是一场毁灭性的极寒冰雹，把她的全世界覆灭。

　　一身硬骨也全然被他敲碎。

　　可笑的是。

　　到现在，江檀几乎快忘了那个人长什么样。只记得他有一双悲戚眼。

　　站在窗侧的男人侧了侧身，眼睫一颤，霜花凋零，他双眸笑吟吟地注视江檀。

　　陆映冬的眼睛和那个人很像。

　　同样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江檀熟知那个人，有着那双眼睛的他，并非善类，而是玩弄人心的疯子。

　　那么。

　　陆映冬，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她其实知道这很大程度上属于恶意揣测了。因为一个人，一棒子打死一群人。

　　陆映冬在院内因为“海王”盛名，可从没见过他像那个人一样彻底毁掉谁。

　　——毁掉谁？

　　江檀在家楼下被刺的记忆骤然回笼。

　　她动了动手，右掌传来钻心的疼痛，药物敷在伤口上，皮肤像被冷水灼烧着，传来蚂蚁爬过的瘙痒。然后她手肘撑床，坐起身，背靠枕头，抬手，神色平和地望着缠绕绷带的右掌。

　　“你的伤，医生说起码半个月不能沾水，早晚得勤换药……”

　　陆映冬的声音飘来她耳畔。

　　她点点头，微抿唇角，突然听他话锋一转，“你不是很怕痛嘛，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道。

　　她一愣，抬眸直视他，“你怎么知道？这也是你猜的？”

　　陆映冬眉眼翘起，喉间滚出笑音。

　　他伸手将椅子调转方向坐下，双手搭在椅背，两条大长腿随意叉开，弯了弯唇角，单手托腮，眉尾轻挑。

　　“这个啊，你信吗，我有一位虚构出来的缪斯，她和你……”

　　“一模一样？”

　　江檀重复陆映冬的用词，“真的假的？”

　　抬眸时，她不经意撞进他深邃的眸光。

　　像要把人吞噬般，她眨了眨眼，他眼神含笑，不见刚才的水草似的胶黏感。

　　“对不起。”他忽然道。

　　声音轻但有力。

　　如流水柔软，留痕。

　　江檀瞳孔蓦地放大。

　　她有些尴尬。

　　对陆映冬突如其来的道歉不知道怎么回应。

　　当时她那么做，完全出于私心，并不是想救他。

　　她一直有一个朴素的愿望。

　　在明媚的世界里。

　　迎接温和的，美丽的，被人聆听的——

　　死亡。

　　此时害得他愧疚，她也不太好受。

　　“这没什么啊，就算不是你，是一个路人我都会搭一把手的。”

　　她故作镇定地抬手，低头正要扎起披散的头发，也就没看到男人眼底闪过的晦涩，她手腕被人轻轻一握。

　　“我来吧。”男人语气轻快，“在伤口好些前最好还是别用右手。”

　　“哦，好，谢了哈。”

　　他伸出冷白的指尖，手指挑进她左手手腕上的红色发圈，指尖轻划过她的腕骨。

　　像窗外的夜里，一只翩然的雪蝶掠过。

　　冰冷的消毒水气息充斥病房，在只有他们两人的静谧空间里，肌肤相触，他以一种隐秘的姿态侵入她的领域。

　　江檀感到有些不自在，却不是私人领域被犯产生的抵触心理。

　　是一种发现自己心志不坚，被蛊惑到了的微窘。

　　他拿走她的发绳后，没跟她有多余的肢体接触。

　　说帮她，真的只是帮她。

　　他骨感漂亮的手腕缠着细细的红发圈，她见状，脱口而出：“你和红色还挺配的，有点洛可可的感觉。”

　　江檀最不喜欢的艺术时期就是洛可可。

　　它是艺术史上的巴洛克晚期。

　　那个时期的艺术风格——“柔美”、“绚烂”、“甜腻”。

　　比起这种风格，她喜欢的是巴洛克前中期——“神性”、“浪漫”、“出世”。

　　陆映冬就很符合江檀对“洛可可”的刻板印象。

　　出乎意料的。

　　他并不让她觉得讨厌。

　　陆映冬口吻轻巧，“我就当在夸我了哦。”

　　就像现在，和他交流，总能给她一种属于同类的共鸣。

　　她呵呵一笑。

　　他肯定懂她在夸他，就不要再多说什么助长他的自恋了。

　　“想要什么发型？”

　　“这么说得好像你都会一样。”

　　江檀随口说着，蓦然发觉她好像说错话了。

　　以陆映冬这种花里胡哨的狐狸精做派，没准他还真会。

　　给很多女生都扎过头发练出来的。

　　这么想，她突然觉得有点膈应。

　　“如果我都会呢，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嘛？”

　　陆映冬低低的笑音响起，他俯下身，浅浅的呼吸轻吐在江檀耳轮，她感觉有点痒，不自然地侧开眼眸。

　　“哦，那你还是随便扎一个好了。”

　　“……”男人十指插进她发丝间，轻柔地用手指拢起她长发，给她扎了个最舒适的侧扎发。

　　江檀骤然想起什么，她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了，那个女生她怎么那样骂你？”

　　骗她感情了？还是说他做了更过分的事，足以毁掉那个女生？

　　像那个疯子般，盯上谁，毁掉谁。

　　江檀并不愿这么臆测陆映冬。

　　就目前来说，她欠他人情不少。正因为有这层关联在，她打心底希望陆映冬并非她臆测那样。

　　是不是好人无所谓。

　　只要不是疯子。

　　眼下，陆映冬笑吟吟：“因为她是偷窥狂，看我太帅，对我爱而不得？”

　　轻浮的语气，三言两语揭过这件事。

　　“说正经的吧。”江檀无奈道。

　　被她执拗地盯着，陆映冬慢条斯理地抽了张桌上的酒精湿巾擦手，“正经的嘛？那就是她单方面的喜欢，我从来没回应过她。”

　　“如果不是她跟踪我的话，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当然，她的这些我也没兴趣知道。”

　　陆映冬垂眸笑道，坐回椅子上，修长的手削着一个动物形状的苹果。

　　那双手做什么都像在表演般，展现艺术性与美。

　　江檀若有所思。

　　陆映冬没多说后续发展，她也没再过问那件事。她接过他递来的苹果，啃了一口，问道：“这是什么动物？狐狸？猫？狗？”

　　一个清脆的响指响起。

　　“Bingo，全都——错了。”陆映冬笑道，“这是考拉。怎么样，和你还有点像对吧。”

　　江檀静默了。

　　她怎么看都和考拉不沾边吧？

　　“你在内涵我笨吗？”她幽幽盯着陆映冬。

　　“……哈哈哈哈……没有，你不觉得考拉有点可怜嘛？吃桉树叶的时候，它是知道有毒还愿意吃？还是说它是真的无知？你觉得，它是前者还是后者？”

　　陆映冬笑眯眯的，歪头注视金发女孩。

　　等来对方一个跳出选项的答案。

　　她道：“它的消化系统只允许它吃桉树叶，不吃这个得饿死，吃其他的也不见得能消化，你觉得它可怜，只是在上帝视角，但自然规律不就是这样吗？物竞天择，它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这就足够了。”

　　就在这时，两人都熟悉的电话铃声回荡病房。

　　悠扬的弦音婉转动听，是提琴曲《恰空》。

　　江檀循声，抬手就要摸柜子上的手机，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拿她的手机，礼貌地没看来电界面，挑眉，“要接吗？”

　　她有些欲言又止。

　　望着陆映冬弯起的双眸，总感觉，她要是点头了，他会把手机拿到她耳边，一直给她举着。真想说不用照顾到这个程度，她还没残疾。

　　算了。

　　她看了眼是导员的电话。

　　“放桌上开免提就行，麻烦你了。”江檀道。

　　陆映冬乖巧地按她说的做，身子歪斜，头靠柜子，薄薄的眼皮闭上，眼睫颤动。

　　无言中透出他有些许疲乏。

　　江檀望了眼手机时间，接近晚上十点了。

　　这一晚上他折腾来折腾去的，医院警局来回跑，是个人也会累。

　　有点不好意思……果然还是找机会请他吃顿饭吧。

　　“哎，江檀？你怎么样了啊？我听你对象说你手受伤啦？严重不？要不我明天下班就来医院看你？”

　　导员的声音从手机扩音口飘出。

　　“等下老师，我对象？”

　　江檀懵了。

　　对象？陈问？他是前任，算什么对象。

　　而且她和陈问的事只有她身边玩得好的人才知道。

　　想到这，她突然想起上次在导员办公室被院主任训话。

　　这对象不会说的是……

　　电话那边：“怎么了？不是陆映冬说你可能要先请半个月假吗？你两现在是不在一起？你要是请假，让他明天拿假条给我，我回学校就给你批昂。”

　　江檀扯了扯唇角，望见黑发男人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含笑的眼波盈盈。

　　她两眼一黑，还真是陆映冬。

　　男人一脸无辜，对她用口型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