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说》一杯温温温开水

4、第 4 章

　　在夏夕的一生里，他的粗神经在很大程度上挽救了他，让他得以活得不那么痛苦，此刻好像也来拯救作为“许小舟”的他了，因此在衣帽间消沉了一会儿，他又爬了起来，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开玩笑，他现在是有钱人了，有钱人不应该有烦恼！
　　于是他哼着歌，噼里啪啦点了一堆外卖，什么贵点什么，曾经没吃过的、舍不得吃的也都来一份。
　　许小舟的身体太瘦了，明明也是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才只有一百来斤，夏夕每每看到自己细瘦的胳膊，都怕自己稍微使点劲就折了。更何况他还打定主意，在下次被欺负时，一定会狠狠还手揍回去，不养胖点，拳头都没有说服力。
　　而说到长胖，这个夏夕有经验，啤酒烧烤小龙虾，零食饮料加宵夜，不出三两天就会跟吹气球一样胖起来。
　　只是李婶看着一桌子的食物显得欲言又止，夏夕意识到了什么，忙解释道：“李婶，我不是嫌你烧饭难吃，我是想加加餐，长胖点，现在太瘦了。”说着，他举了举自己的胳膊。
　　“胖点好，胖点好......”李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许先生，这些您吃完会不舒服的。”
　　此时的夏夕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一边大口喝冰可乐，一边美滋滋地说：“怎么可能，我铁胃，什么都能吃。”
　　而后半夜的夏夕撑着头坐在马桶上，一边后悔不该不听老人言，一边也终于学会如何善用搜索，来学习如何健康增肥。他忘了这个身体是许小舟的，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哪里受得了胡吃海塞这些外卖食物？
　　索性是睡不了觉，他打开和自己的对话框，将想要做的事情一一列了出来，要找到那只猫，考个驾照，养好身体，想办法离婚，还有最重要的，搞钱，周围人个个都这么有钱，每个薅一把羊毛下来，也足够自己活得美美的了。
　　许小舟一直没有工作过，虽然卡里的钱看上去多，但万一被给予者收回，或者再有别的什么意外，就两眼一抹黑了。夏夕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生存的危机感一直如影随形伴着他，他不能允许自己被逼得山穷水尽站在街头喝西北风，他还得想办法找个能赚钱的事做。
　　肚子还在咕嘟咕嘟叫着，夏夕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安抚似的揉着肚子，嘴里哄道：“放心，我一定给你身体养得棒棒的，然后，然后......”他抬头环顾一下卫生间，这个许小舟最后放弃生命的地方，“我带你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这样折腾半宿，夏夕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天气晴好，他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大喇喇坐在后院的廊下晒太阳，面前是四百来平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有鸟叫，有微风吹来，夏夕闭着眼感受着暖风拂过自己的脸颊，此刻对于活着这件事他好像有了更真实更具象化的感受。
　　水果的甜蜜在嘴里化开，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失神。
　　他不是细腻的人，只是在得到了许小舟的记忆之后，好像连带着许小舟对于情绪的感知也影响到了他，让他总是忍不住多想，比如此刻，他突然感受到了深深的孤独。
　　是的，孤独，在福利院的时候，不管何时何地身边总是闹哄哄一大堆人，除非犯了错被关小黑屋，但在小黑屋里也只是不断思考下一次如何不被抓住，不被发现。待到成年，每天光是想办法挣钱活着，不让自己饿肚子就已经竭尽全力，哪里顾得上想这些？
　　如今，他不再是他，可也不完全是许小舟，无人再记得他，也无人真的关心许小舟，空空荡荡的天地间，他的灵魂，许小舟的躯壳，突然间成了彼此唯一的倚靠。
　　“等我找到你，就还给你，好不好？”他将手放在肚子上，不远处一只漆黑的八哥一跳一跳地在草坪上啄食，“让我去做猫，我比你胆子大，力气大，不会被欺负。”
　　他在手机上搜了自己当时出事路段的交警大队，如果只是看事故监控，申请应该很好通过，但他是要找一只猫，理由实在有些荒谬，而且猫会跑来跑去，这件事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工作量会巨大。
　　思索再三，夏夕决定还是用钞能力来解决，他让司机开车带他去找了一家卖交通设施器材的店，买了一卡车防撞桶、反光锥桶、减速带、指挥棒、移动红绿灯、停车示意牌等东西，就这么拉到交警大队去了，说是要无偿捐赠。
　　那里也没见过这阵仗，哗啦啦几乎全部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还有内部的行政人员在拍照，似乎是要发宣传文章。夏夕忙拉了他们出来接待的领导，到一边解释道：“我有个朋友，五月七号出的车祸，我想看看当时的情况，还有他有一只猫，那时候也跑掉了，我想帮他找回来。”
　　他说得恳切，而且这一片车祸发生率不是很高，他一说这件事，负责人立刻就知道了，当下就叫夏夕写了一份书面申请，表明自己要求查看当时的监控，然后借着他捐赠物资这一善举，流程走得飞快，申请很快被同意，他被带进了监控室。
　　明明也才过了一个多月，可在监控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夏夕还是生出了一些恍若隔世甚至陌生的感觉——他差点都快要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了。而且哪怕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自己被撞飞的一刹那，夏夕还是忍不出惊叫出声，捂住了脸。
　　一边的工作人员立刻暂停视频，将他扶了出去。
　　夏夕全身都在抖，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有人递给他一瓶水，他摆摆手，半晌，哑着嗓子说：“麻烦给我一支烟。”
　　连抽了两只烟，夏夕勉强止住抖，示意工作人员继续放视频——他看见自己像个破布袋一样飞起来，又重重摔下，躺在路中间不再动，身下渐渐洇开一地血痕。后面的车子都停下来，有人下车查看情况，有人在打电话报警。
　　夏夕控制自己不去看，只专心找那只猫——它轻轻巧巧跳上马路牙子，却在夏夕被撞到的一瞬间全身僵直倒地，片刻之后，才又站起来，十分茫然一样在原地转了一圈，慢慢走远了。
　　“就是这只猫！”夏夕指给工作人员看。
　　只是路段监控并不能覆盖全部范围，猫又爱在绿化带之类的地方钻来钻去，花了一下午时间，到最后依然不知道它究竟走到哪里去了。夏夕无奈，只得将能看见猫的那几段视频存下来，打算把其中比较清晰的画面截下来，再想别的办法去找。
　　一开始他印了一些寻猫启事单，请人去贴在那一片，但等了几天没什么消息，于是又花大价钱请了专门的找猫团队，他本来寻思大概率会被骗，但没想到还真是术业有专攻，三四天之后，负责人就打电话给他，说是找到一只相似的，让他去看看。
　　那地方离当时出事故的地方已经有二三十公里了，找猫团队在一个小区里找到了它，夏夕赶到的时候，猫安安静静坐在航空箱里，不吵不闹，几乎只一眼，夏夕立刻就确定了，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一只。
　　他付完尾款，又额外给了红包，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带着猫回了家，将自己和猫关进房间里。
　　一人一猫，默默对视，夏夕心跳得很快，他跪坐在航空箱前，但却不敢打开。半晌，他清清嗓子，冲着猫说：“许小舟，是你，对不对？”
　　猫看着他，没有反应。
　　“我是......我当时出车祸 ，你、你自杀，然后，我边上有一只猫......有人说抓错了，就把我丢到你身体里来了......”夏夕颠三倒四说完这一切，又急切地看着猫，“那个人说让你去当猫，是不是你，许小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一看到你，就知道是你，没错。”夏夕狠狠喘了两口气，刚才说得太快太急，差点给自己憋到呛咳。
　　猫咪绿色的瞳孔盯着他，夏夕紧张地与它对视，他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直接开口说话吗？那未免太惊悚了，但换魂这种事情都能发生，猫咪说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等了很久，猫咪依然静悄悄的，不发一言。
　　夏夕的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他又哄道：“告诉我好不好，许小舟，我还给你，真的，这本来就是你的，都还给你。”他手忙脚乱将航空箱的门打开，伸手轻轻抱起猫咪，猫咪很乖很配合，也没有挣扎，任由夏夕将它抱在怀里。
　　“我都还给你，我不要，好不好？”夏夕用自己的额头抵住猫咪的额头，“换回来吧，我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当一只猫自由自在的多好，你还有家人父母，我不能抢你的......”
　　脸颊上微微一凉，是猫咪舔了他一下，夏夕一怔，就听得耳边“喵”的一声，猫咪终于有了点反应。
　　“你听懂了，对不对？”夏夕大喜过望，将猫放在地上，自己也趴在地上，继续看猫咪的反应。
　　“如果是的，你点点头，好吗？”夏夕柔声哄道：“放心，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小猫甩了甩尾巴，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夏夕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心想也是，自己对于许小舟来说，就是个陌生人，怎么可能轻易就相信自己。好在找到他了，自己好好养着他，等他慢慢对自己建立信任了，再来说这些事情也不迟，到时候如果能换回来，就还给他......吗？夏夕有些怔然，自己说得好听，要将一切还给他，但自己真的舍得吗？
　　这是自己努力几辈子也挣不到的。
　　半晌，他笑了笑，轻轻抽了自己脸颊一下，自言自语道：“想什么呢，本来就是人家的......”

　　夏夕让李婶收拾了一间空屋出来，买了几乎网上推荐的所有养猫的东西，自己整天与猫呆在一起。他叫小猫“小舟”，他抱着猫睡觉，给猫梳毛，用逗猫棒逗猫玩，嘴里喋喋不休讲着自己的事情，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桩桩件件，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却轻轻巧巧就记起来了。
　　他渴望过的家庭，羡慕过的拥抱，挨过的打，吃过的苦，有时候讲着讲着就会哭出来，再不幸再不堪，那是他真实经历的人生，可真正的他已经化为一捧骨灰，静悄悄躺在陵园了。这个事实总是令他抑制不住想大哭，而这个时候，小猫会静静地走到他身边，蹭他的脸，舔掉他的眼泪。
　　“我快疯了，真的，我有时候会不知道我是谁，你懂吗，小舟？”夏夕有些哽咽，他将脸埋到小猫毛茸茸又温暖的皮毛里：“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好像只剩你了。”
　　小猫依旧不言语，有时候会给点面子和夏夕玩闹一会，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长久地蹲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并且总在夏夕开门的时候，迅速跑过来试图钻出去。
　　夏夕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但私心令他不想去戳破，他视而不见，一遍遍将小猫抱回来，逗他玩，想要驯服小猫，让小猫忘记窗外有什么，能长长久久陪着自己。
　　小猫开始不吃东西。
　　夏夕几乎快崩溃了，他带小猫去宠物医院，检查结果却是一切正常。
　　他强迫症一样一次次查看门窗关好没有，一遍遍祈求小猫不要丢下他，甚至会哭着吼小猫：“为什么你总是要选择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吼完又后悔：“可是除了我，没有人关心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闹得累极了，他躺在小猫边上，和小猫一起看着外面的月光，喃喃地问：“你想要自由，对吗？”
　　小猫回头看了他一会，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夏夕确认那不是幻觉，他想，他要失去他的小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