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崖》GEONNIFF

2、1

　　一

　　“您好，我瞅门口贴个便条写的招服务生，能让我试试不？”

　　小餐馆下午没啥生意，牛姐正在专心致志地擦一张桌子，闻声她抬起头，一个年轻人刚刚推门进来，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分辨出是个扎了辫子的青年，随着他越靠越近，一口白牙格外醒目。牛姐直起腰，啪地打开一旁的开关。电灯乎一下亮了，来人吓了一跳，停在原地。牛姐细细打量眼前的小伙：一头不务正业的黄毛，外国人一样的蓝眼睛，除此以外五官倒是端正，个子也不低，穿着挺朴素，没有想象出来的铆钉和吊脚裤。最重要的是——她视线下移，发现他穿了一双普通的运动鞋。不是耐克，也不是匡威，意思就是终于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来体验生活了。

　　牛姐乐了。“你以前干过活没？不爱听什么帮家里人扫地刷碗倒垃圾。切两斤肉、端大盆子汤干得了不？我这儿可不是过家家，干不好要挨骂的，不敢回头哭着找妈妈！”

　　来人露出腼腆的笑。“我大学搁外边打工，干过送外卖、摇奶茶啥的，做饭倒没有。不过我乐意干，现在就想找份工作，您要是乐意教我那更好了。”

　　牛姐从桌子后走出来，一边脱掉身上的围裙一边走进柜台后，蹲下去翻了一会，将一个绿色封皮的本本扔在台面上。“签到表。”她说着，又扔上来几张纸：“合同。”何挐凑近看，小心翼翼地翻了翻好像刚打印出来一样毫无折痕的纸。牛姐抱胸在边上看着，突然说：“我们很正式的，你来这儿上班儿可不比上学兼职。你早上四点要来跟我一起打肉馅啊和面啊洗菜切菜，一直干到下午三点，一个月四休，给你开4000。没客人的时候你肯定有功夫能睡会儿。你们年轻人爱熬夜，你能起得来？”

　　何挐面露难色：“一个月四休还好，我也没啥事。四点确实有点早，我先试试吧，我干他个一个月，您要是觉得我合适我就继续干，成不？”

　　牛姐突然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脸上每一根皱纹都深深嵌进肉里。这个中年妇女矮胖、敦实，头发很短，齐刘海堪堪盖住发际线。她笑声粗哑，声音洪亮，在洪钟似的笑声中她耳垂上的金耳环摇晃着。何挐有些不知所措，干笑了两声。牛姐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厚实的手掌传来温暖的温度。

　　“你挺实在，我喜欢你。行，今晚没活了，你明天早上四点来。现在我带你看看你干活的地儿。”

　　牛姐个子矮小，但她像勾肩搭背的男学生一样圈住何挐的脖子。何挐被她勒得向一边歪，可是不敢抗议，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走进后厨。后厨是一个贴了瓷砖的大房间，不算干净，绿油油的新鲜蔬菜躺在地上，泥土到处都是。右手边是水池，左手边是灶台，几口大锅老实地坐在上边。往里走两步，靠着小窗台的拐角里见缝插针地塞了一台冰箱，一个微波炉。

　　”你想自己带饭也成，在这自己做也成。反正东西都全乎是吧？”

　　他们绕过冰箱，何挐被牛姐往前推，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洗手间。洗手间有一扇半人高的大玻璃窗，如果真的在这里如厕从窗外看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你的活儿呢就是择菜、洗菜、做馅这些最基本的，早上吃早点的人多的时候呢在前台帮忙——那个小姑娘下班了，明天早上你就能见到她，你管她叫小芋就行了——然后收拾桌子和门店。咱们店里客量大的就是吃饭时间，下午三点以后不用你，晚班儿有别人。”

　　“明天你先主要看着，看看小芋怎么弄这些活儿。有不会的就问她。哎，”牛姐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你是外地人是吧？在这待多长时间了？”

　　何挐已放松下来，暗暗记住牛姐刚才说的话，嘴里答着：“我上午刚到，住的地方收拾好了就想看看找个工作。”

　　牛姐带着他回到门面。“怪不得，我听你说话也不像这儿人。你呢，要是住的远更得早点儿起，不敢耽误店里的活儿。迟到我也扣你工资的。甭看我店小，该扣我照样扣。有事就请假，具体情况合同里都写得门儿清。你仔细看了吧？”

　　“看了，看了。”

　　“成。这是我微信，加一下，备注一下你名字——哟，这是啥字儿？这念什么？”

　　何挐给“AAA牛胜丽陕西刀削面馆?我v进群领优惠券：早餐劵9折”发过去自己姓名全拼。

　　“ru二声，我叫何挐。”

　　“行——那今天先这样。你还有啥问题没有？没有的话可以走了。你刚到这还不熟悉路吧？下午可以去海边逛逛，现在天儿好，适合溜达溜达。你要是去呢，可以往南走走，那边挨着私人海滩，干净一点。”

　　何挐听完唠叨、谢过牛姐从店里出来后已经是下午五点。九月份的阳光正是最强烈的时候，他贴着底商抬高二级台阶的阴凉地走，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后掏出手机搜索附近的大型超市。房子是租的现成的小单间公寓，但是没有基本生活用品。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耳朵里塞着耳机，飞快地骑向商业中心。

　　何挐拎着几个大兜子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一口气爬了六楼，连口气都不带喘的。老式住宅区房租便宜、安静，只是没有电梯。他把巨大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哼着歌从裤兜摸出钥匙开门，把买的东西都提溜进去。这一室一厅一卫的小房子其实只有中介看过，中介拍了视频给何挐。上一任住户是一个女大学生，收拾得很干净。所有墙面都贴了米色壁纸，阳台上挂了个风铃，老旧的电视上盖了一块有镂空蕾丝纹样的挡灰布。

　　何挐收拾的动作很快，洗涤灵推进厨房，洗衣液塞进洗衣机侧面。收拾完后他站在小小的阳台上，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父母。

　　“喂老爸，我……”

　　何方圆男士在陪老婆参加读书会，扫了一眼屏幕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对负责人摆了摆手：“没事，骚扰电话。”

　　何挐一阵无聊，又打视频给自己的朋友。铃声响了半天，电话那头才被接起：“喂？”

　　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张青年的脸。他脑袋上戴着头戴式耳机，褐色半长的头发都梳向脑后，被整整齐齐地压在耳机下。他眼下挂着黑眼圈，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青年扫了一眼镜头，推了推圆框眼镜，眯着眼皱眉打量起何挐来。右上角小方块里的何挐挤眉弄眼，把摄像头调成后置，仔细拍起屋子内的景象。他端着手机走过每一个房间，仔仔细细地都拍了一遍。

　　“咋样？”

　　“不错啊，收拾得挺干净。”电话那头的青年兴致缺缺。何挐注意到他的情绪，把摄像头调回来，一屁股坐在单人床上。“你咋了，题难啊？”

　　参天摘掉眼镜向后倒在椅子上，把手搓热烘烤自己的眼睛，从手掌间挤出两声叹息。“倒还好。学校里事儿多，我请假出来，导员好悬没给我骂死……哦。”他突然坐直，戴上眼镜凑近屏幕：“师娘叫你到了跟她说一声，去海边溜达溜达，给她拍两张照片，别天天连轴转打工，没见你消停过。”

　　何挐啃着自己脸侧留长的鬓角，闷闷地应了一声。“今年过年我回去，你也跟你爸妈说一声，咱俩去师娘那儿呆几天。今年就她娘俩了，我都不敢想……”

　　“那肯定的。”参天脸色也不是很好。他俩开启了一个不是很好的话题，眼下双双陷入沉默。最后何挐站起来结束这次通话：“挂了吧，你好好考，考上了你来这边咱俩玩几圈去。”

　　“行。挂了啊。”

　　何挐想再和谁说说话，可不知道还能再打给谁。打给大学同学吧，大家好像也没熟到能容忍一个昔日同学这么快就脱离父母稳定下来还来炫耀自己的程度。室内再次陷入寂静，最终，何挐像是无法忍受什么似的冲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