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有关》珍珠云

34、烟花寂灭

　　忙碌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准备毕业的日子紧锣密鼓兵荒马乱，大部分同期都在准备回国了，姜星晨在忙碌的间隙一直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一直在同一件事情上摇摆不定。
　　她想见到她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做梦都想见到她，想要再次靠近她，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她，光是想到她的名字就紧张到忘记呼吸，她想念她的气息，她身体独特的淡淡幽香，她想象过成百次千次万次，她们重逢的场景，幻想她原谅她，重新接纳她，朝她张开怀抱。如果……她们真的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可是，如今这个机会摆在面前了，姜星晨竟开始情怯，她害怕现实冰冷，击碎幻想，害怕她再也不肯理会她，害怕自己赖以支撑的精神世界——对徐曼的无尽幻想，新旧交织，虚实相嵌的美好幻想，被现实的冰冷打破：
　　如果，她有新的恋人了呢？
　　如果她决定永不原谅她呢？
　　如果，她早已停止爱她了呢……
　　她在反复的自我拉扯和繁忙的生活中消磨着时间，YES与NO在她的脑中激烈交锋，鏖战不息，在YES占上风时，她去申请了签证，而后又在胆怯来袭时下定决心自己将不会赴约……

　　八月倏忽而至，她依然没有回复希贞自己能否赴宴，而希贞除了日常闲聊，也从来没催促过她。
　　在又一个因苦闷纠结而辗转难眠的夜晚后，姜星晨在公寓一直躺到下午。最后挣扎着爬起来，收拾简单的行李，往火车站奔去，坐上了去往伯恩茅斯的火车，她一直很想看一场海上烟花秀。

　　小镇街道人并不多，恬静安逸。姜星晨漫无目的地闲逛，逛到码头一家餐厅，夜幕已经降临，看到热闹的人群，闻到飘来的食物香气，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她随意进了一家餐厅，坐在窗边，慢悠悠地唤醒迟钝的味觉。
　　人群更加热闹起来，姜星晨踱向海滩，夜色渐浓，来自四周的灯光懒懒地洒在布满脚印的沙滩，九点五十分，载着烟花的小船开始从码头慢慢悠悠地开出，开往远处如墨的夜色；十点，烟花秀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拉开序幕，姜星晨看向四周，一张张在烟火下洋溢幸福的笑脸，孩童专注而惊奇的表情，一只因为嬉戏打滚弄得毛发乱糟糟的小狗被主人用衣服兜在怀里，不可思议地盯着夜空下绮丽的焰火；有举着手机拍照录像意图留住此刻的，也有人全神贯注想将这点亮夜空的美好瞬间印在心里……
　　姜星晨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幸福与喜悦包围，这一切让她感动、温暖……可在她的心中，如暗夜下的海一般无边而浩瀚的孤独却在肆意蔓延……

　　父亲离世带给心脏的钝痛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已记不真切，只是某一天突然回首，那份悲痛已经成为生命中一片浅浅的阴翳，它悄无声息地悬在半空，却不再遮挡生活投向她的光。
　　她曾疑心自己是否是个薄情之人，可如今站在这一片灿然盛放的烟花下，在被海风搅扰的夜色中，她因为思念她而感到无比寂寞与痛苦。
　　在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中，除了徐曼，从未有任何一个人与她身心如此靠近。可她却亲手把她推开了，用最伤人的话，最自以为是的“正确”决定，和最无望的自我保护。
　　她落寞地透过已经失焦的视线看着天幕下明灭交替的花火，直到人群的欢呼和掌声宣告大秀谢幕。
　　姜星晨离开迟迟不愿散去的人群，朝酒店走去，天空开始飘起小雨，凉意更甚，她不由裹紧针织外套。
　　持续八分钟的绽放与寂灭，余音仍在胸腔轰鸣，又像一曲喑哑的赞歌，被细密的雨丝搅得七零八落。
　　她想见她，她想跟她说对不起，想告诉她她还爱她，从未停止爱她，想乞求她的原谅，和再一次机会。

　　姜星晨掏出手机，滑到与希贞的对话框：“希贞，婚礼见！（爱心）”

　　回到酒店，快速洗完澡顶着半干的头发，姜星晨翻找背包，发现并没有带来速写本，她拿过床头的便签本和铅笔，画下今夜最爱的一朵烟花，和釜山那片匍匐着各式漂亮小屋的海边山坡——那安放她们最初最美好记忆的山坡，加上大壮望向烟花的背影。

　　'It's always been you. Only you.（爱心）'配文上传微博。

　　我爱的从来都是你，只有你。

　　不论留下三颗心的那个人是不是她，或者不论她能不能看见，姜星晨都多么希望这条信息能够通过或是直截，或是崎岖蜿蜒的途径到达徐曼。不是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我忘不了，也根本不想忘。
　　她关上手机，迎来一个暌违已久的好眠。

　　订好机票后，她告诉希贞自己已经预订好了酒店，叫她专心准备婚礼，不用为自己费神。发完信息后才开始搜索结婚礼堂附近的酒店，她想，也许在婚礼现场与她相遇会冲淡一些过于强烈的情绪，让她能够在有所克制的情况下鼓起勇气走向她……

　　在设想了无数遍见到她的场景，以及她们也许可能会有的对话，又或许她不再理会自己的可能性后，姜星晨终于从酒店出发，紧张和忐忑让她不安却又充满期待。
　　从告知婚礼消息开始，姜星晨和希贞从未明确聊过徐曼是否会参加的话题，这是姜星晨性格中的模糊怯懦作祟，也是希贞对两位朋友之间的感情保持尊重与边界的方式，虽然很遗憾，但是她希望她们至少能够重新做回朋友。
　　姜星晨到达仪式现场时，新郎与双方家人正站在接待处迎宾，正勋一眼认出姜星晨，并把她介绍给家人，姜星晨与希贞的爸妈有过一面之缘，却是第一次见到正勋的父母，有些紧张地问候后，她把装着礼金的白色信封交给坐在长桌后负责登记来宾的人。
　　正勋带她去休息室找希贞，看到休息室的门牌时，她突然拉住正勋的袖口，正勋有些惊讶地停下来，看她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的模样。他笑笑说：“你也紧张吗？”
　　姜星晨没回答，只是讪讪一笑，示意他继续往前。
　　双合门左侧的门被轻轻推开，正勋却并没有朝里张望，而是回过头来笑着对姜星晨说：“进去吧。希贞他们在里面。”
　　他们，她们？
　　姜星晨深吸一口气，说了声“谢谢。”
　　朝半开的门走去。
　　“一会儿见。”姜星晨的手扶在门上时，正勋跟他简单道别，便返身朝接待处走去了。
　　姜星晨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传来的阵阵笑声和低语，她捂着胸口，深呼吸，试图安抚狂跳的心脏，而后终于下定决心，朝门内走去，朝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星晨！”看到姜星晨出现，希贞兴奋地站起来朝她张开怀抱，因为穿着婚纱不方便走动，她站在原地等姜星晨走近，神采奕奕，幸福洋溢。
　　一瞬间姜星晨有些失神地立在原地，没有徐曼的身影，徐曼不在这里。

　　一阵苦涩的失落泛起，险些让她失声，但她立即调整过来，绽着大大的微笑快步走过去同希贞拥抱。她小心翼翼唯恐弄乱新娘的妆发，同时环顾四周，最终不得不接受徐曼的确不在这里的事实。
　　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落不知希贞有没有看在眼里，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她是今天的焦点，值得在美好与喜悦的满满包围中度过今天，不能被别的任何话题或沮丧的心情打扰。
　　她当然没有问出来那句话：徐曼怎么不在这儿？你不是说过“我们”吗？我们是你在中国最好的朋友。是她不愿意来吗？是因为知道我会出现，所以她不愿意来吗？
　　不管怎样，她努力让自己若无其事地跟她们笑闹，合照，跟希贞的朋友们闲聊，相互留下联系方式。今天是希贞和正勋的婚礼，他们应该不被打扰地度过最完美的一天。她是来为他们送祝福的，不可以难过，绝对不可以。
　　仪式简单却温馨浪漫，与他们相识相交数年，目睹他们在开启人生新的旅程时仍牵紧彼此的手，姜星晨心中不无感动。可就在座位观礼时，去取餐时，和新人的朋友们聊天时，会堂大门口的任何动静都会吸引姜星晨的目光与注意力，她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她只是迟到了，但最终会出现的。
　　可事不遂愿，她期待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直到仪式结束。

　　希贞在休息室换衣服，他们下午就要出发去意大利度蜜月了。
　　手机振动，希贞打来电话：“星晨你在哪里？可以过来一下休息室吗？”
　　“好，我现在过去。”
　　休息室里只有希贞，她已经换上常服，绾好的发髻也都放了下来，已经留长的头发覆过肩背，明丽动人。
　　她仍站在原地等姜星晨走近，伸出一只手，姜星晨走过去，握住希贞的手，“祝福你，真为你们高兴！”初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时，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
　　“谢谢！真的很高兴你来了！”虽然从见到姜星晨起，她已经说过好多遍，但此刻还是真诚地再次说道。“我们一会儿就要出发了，我让朋友陪你逛逛，你在首尔好好玩两天好吗？”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姜星晨条件反射般朝门口望去，“对不起走错了。”是工作人员。
　　姜星晨心中的失望不断发酵，几近绝望。
　　“没事，我想自己随便逛逛，也许休息休息。不用麻烦你的朋友，我说真的。”姜星晨挤出笑容，努力说服希贞。因为她真的很想自己待着，她想要待在一起的人，没有出现。
　　希贞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门再次被推开，姜星晨也再次掩饰失败，几乎在开门声响起的同时转头朝门口望去。正勋来告诉希贞大家都在大门口等他们。
　　“你快点过去吧，别让大家久等。”姜星晨捏捏希贞的手，再放开，打算和希贞一起出去。
　　希贞却没有挪动，“星晨。”她似乎是下了一番决心才开始说这番话，“徐曼她……”
　　姜星晨猛地回头，只是听到这个名字，身体也为之一颤。

　　“她和朋友在美国公路旅行，本来打算直接从美国出发，昨天到首尔的。”希贞看着面色苍白又一言不发的姜星晨继续说，“但是遇上飓风，航班都取消了。后来怎么打算的，我问过她，但是一直没收到她的回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姜星晨的心狠狠揪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不过你别担心，她航班取消第一时间告诉我了，人应该是安全的。后来为什么没有回复我也不太清楚，所以一直没跟你说。但是我给她的社交账号都留言了，还发了邮件，她一有回复我一定马上告诉你。”
　　“我……”姜星晨嗫嚅着想要说什么，但嗓子却干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希贞拉起她的双手，抿着嘴不无爱怜地看着她，似在耐心等她回答。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终于干巴巴挤出来一个字：“好。”红红的眼眶却再也圈不住泪水，她松开希贞的手，低头慌乱地从背包里翻找纸巾，可一塌糊涂的视线和反应让她怎么都找不到此刻最需要的那一小包纸巾，“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她向希贞道歉。
　　希贞转身从化妆台上拿来纸巾盒，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姜星晨，一边安抚着姜星晨，“不用道歉，不要道歉，我明白的。”
　　被希贞抱进怀里那刻，姜星晨再也无法克制，失声痛哭起来，畅快淋漓哭了起来，不知道过去多久，也许身后的门又被打开过一次，但无人说话，也许是再次前来催促但又被希贞默默打发走了的正勋。
　　等到终于平静下来，姜星晨一边用纸巾擦着眼睛，一边不停跟希贞道歉。
　　“星晨，”希贞拉着姜星晨在沙发上坐下来，双手抚着她的肩膀，轻声说，“告诉她吧。”
　　姜星晨抬起红肿的眼，有些不解地看着希贞。
　　“告诉她你想她，你还爱她。我希望你能直接告诉她。”希贞慢慢说道。
　　姜星晨闻言却不停摇头，再次哽咽，“不，她不会想听到这些。我说了太过分太恶劣的话，她不可能再原谅我。”在无数次猜测与幻想，意图抓住那一丝丝希望后，姜星晨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并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她和徐曼再也不会见面了，一切都结束了。
　　面对真相需要的勇气和这个事实造成的心痛超乎想象，这两年多来，姜星晨虽一直带着她与徐曼已经分开的觉知在生活，但偶尔出现的希望的火花还是让她心存侥幸，也许她们还没有彻底结束。就像她看到那三颗心的留言时，就像心中常常出现的莫名的悸动时，她像相信心灵感应般相信徐曼和她依然彼此牵挂，相信她们的命运还将继续交会。
　　可是现在希望泯灭，她必须停止这些无谓的幻想，在心底同徐曼彻底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