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有关》珍珠云

32、来日方长

　　冬天的到来默不作声又猝不及防。
　　一开始是飒爽怡人的秋风开始裹挟阵阵寒气扑面而来，然后是前几个月还在骄阳中繁茂浓密的树冠开始消瘦，直到一夜风声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地在干冽的冷空气中轻轻晃动。
　　这天下午姜星晨从超市采购回来，刚上到人行天桥，就有细碎的雪粒从铅灰色的天空零星飘落，等到暖黄色的路灯开始亮起时，雪粒已经变成大片的雪花，从沉沉夜空纷飞而下，那般缄默又酣畅淋漓。而大壮坐在书桌上专注地看着羽毛般纷飞的雪片和隔着玻璃试图捕捉的愣模样，瞬间将她拉回去年冬天那个安静的雪夜，记忆中的那晚是多么温馨而唯美，现在却变得这样遥远。
　　季节兀自变换，风景美好如故，雪来了，她却已无心赏雪。突然有些羡慕大壮，于它来说，也许有些风景即使看过一万遍，也还是会为之惊奇，它的好奇与敏锐从来不会钝化，更不会消失。

　　想起几个月前的初春，错觉似经年，她看着正沉默收拾行李的徐曼的背影，有些心虚地问能不能让大壮留下……
　　因为如果大壮也离开她，就仿佛意味着有关她们的一切都会随着徐曼的离开而离开了。
　　她很高兴自己厚颜提出了这个请求，也很感激徐曼“网开一面”。
　　于姜星晨来说，大壮的存在无异于凛凛寒冬中一粒小而顽强的火种，无声又持续地安慰着她，也救赎着她。

　　她打开大门，示意大壮可以出去院子里玩，大壮意会，立刻从桌子上跳下来，迈着小心的步子走进铺天盖地的雪幕，它惊奇地仰着头，不时举起右爪在空中“捕捉”雪片，还试图张嘴咬……
　　姜星晨就这样看着雪天中玩耍的大壮，不自觉被它简单又真实的快乐感染，心中也不自觉轻盈起来。她把大壮玩雪的样子拍下来，分享了出去，连带去年那个夜晚她画下的《一家三口》。
　　她不知道留下三颗心的是不是徐曼，但此刻她心中的想念是如此真切而浓烈——她只是很想这么做。

　　高崎打来电话，说圣诞节一起吃火锅，不得与其他人有约。
　　姜星晨笑着一边答应道，一边问那能不能邀请早已经约好的另外几个朋友一起，“吃火锅嘛，人多热闹！”
　　“谁？”
　　“希贞和她男朋友。还有室长，她工作换到B城了，他们公司应该元旦才开始放假。”
　　“好吧。”
　　“想吃什么？我提前去买。”
　　“不用。等我，跟你一起去！”
　　“好！”

　　姜星晨到胡同口去迎高崎，正好看到全身上下一身黑的他从出租车上下来，少年明朗依旧，他笑着快步走来，给了姜星晨一个大大的熊抱。
　　“想我了没？肯定想！最想的就是我了对不对？？”
　　终于又见到小嘴叭叭个不停的高崎同学了，真好。
　　“想想想！特别想！怎么样？一切都好？”
　　高崎松开她，耸耸肩，“没啥不满意的。”
　　姜星晨笑笑，挽着他的胳膊往胡同里小家的方向走。
　　他提来一个大纸袋，打开来看是带给大壮的玩具和给姜星晨的礼物——一副白色羊毛手套，上面织着一只半面具的猫。
　　“是不是跟大壮一样一样的？”高崎指指手套，又看看大壮，不无得意地说。
　　不愧是送礼高手，“出手依旧不凡！”姜星晨欣喜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另外还有一瓶酒，和送给两位教授的老字号茶点，以及给小叮当的礼物。
　　这就是高崎，他总是爱玩爱嬉闹，却是姜星晨认识的心思最敏感细腻的男孩。
　　去拜访过两位教授，顺便送去礼物后，两人这才出发去超市采购。

　　高崎与希贞和正勋是第一次见面，但相互都从姜星晨和徐曼口中听说过对方很多次，所以很快就熟络起来。室长是最迟到的，准备肉片下锅时才匆匆忙忙赶到。
　　傍晚开始起风，隔着窗外的呜呜风声，几个初次见面或久别重逢的新朋旧友吃吃喝喝，相谈甚欢。
　　朋友们带来的酒，从超市买回来的酒都喝光了，姜星晨开始帮他们从冰箱搜罗漏网的冰啤酒。

　　“室长啊！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超级想念你带我们去爬山那次啊！”高崎喝得不少，在与正勋称兄道弟，约好下次首尔或者香港深圳见面再一起喝酒时，他又话锋一转，说起那次爬山。
　　那次爬山……好久没有听到有谁提起那次爬山了，不止如此，好久没有听到谁提起跟徐曼有关的一切了。与徐曼相关的任何话题在她面前都已然成为一个禁区。她想说没关系的，她也是你们的朋友，但又无法鼓起勇气主动提及。
　　可是姜星晨有些意外地发现，提起这个话题时，高崎的神情与语气都分外伤感。
　　而这微醺后被释放出来的伤感，分明不是因为徐曼和自己。
　　“欢迎再来啊！我一般放小长假都回去的。”室长笑着哄孩子似的摸摸高崎的后脑勺，“我要是没回去你们也随时可以去玩。免费啊，对你们永久免费！”她说着环指了一圈围桌而坐的人。
　　“好！不愧是室长！室长万岁！”
　　“万岁！”几人一起起哄举起酒杯。
　　“哈哈哈哈哈！借各位吉言！”

　　回望那时的他们，总觉得来日方长，想做的事情有很多，而拥有的时间更多，怎么都打发不完，也总以为心中所想皆能如愿。
　　那个寒冷的深秋之夜围坐在篝火前笑谈纵歌，畅想未来的少男少女们，如今已经四散天涯，音讯渐无。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如此玄妙而稀薄，相遇相守相爱的，本该牢牢抓住才对。
　　姜星晨在这笑闹声中突感唏嘘，后悔与歉疚让心紧紧揪起来。
　　她翻找出好久没用的拍立得，相机里还剩五张相纸，加上抽屉未拆封的，一共二十五张，电池也还能工作，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电池了。真是万幸！
　　她给旁边有些好奇又鄙夷地看着众人的大壮拍了两张，转着圈给在座的每人各拍一张。然后相机就到了希贞手里，自拍高手举着相机咔咔一顿拍，出片效果堪称一绝。
　　正拍着高崎喊“等等！”起身去把大壮抱来，趁小猫咪还没反应过来，留下好几张合照。
　　姜星晨留下了大壮的照片和两张合照，其他的大家签上日期和小小的名字，分派开来揣走了。

　　小聚散会时，已过午夜。去胡同口送三位上了出租车后，姜星晨回来发现高崎默默站在屋檐下吸烟，烟头的星点火光在夜色中发出微弱的光，看见她进来也依然沉默。
　　姜星晨记得他不抽烟，更不喜欢烟味。
　　想到他刚才说起爬山这个话题来神情中难掩的伤感，姜星晨没见过这样的他。
　　她本来没有多想高崎怎么突然说要来找她，因为他向来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出牌，可现在看来这一切另有原因。
　　姜星晨从屋里把外套拿出来给他披上，他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了声“谢谢。”
　　而后继续默默吸烟。
　　“累不累？”昏暗的灯光突然把他的黑眼圈映得十分明显。
　　“还好。”略停顿后又继续道：“飞机上也闭目养神了。没事。”
　　“姜姜。”高崎的语气突然沉下来。
　　“嗯？”
　　“我和林潼分开了。”他没有看姜星晨，顾自望向黑暗，夹在手指的烟已经燃掉大半，弯曲的烟灰摇摇欲坠。
　　姜星晨不知怎么回答，只是震惊而哑然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一周前吧。”
　　他打来电话的时间。自己竟然丝毫没察觉！可是，她也没有问过……
　　“为什么呀？！你们不是好好的吗？”姜星晨不解。他俩这么坎坎坷坷地，但都算平稳地一路走过来了，“怎么就……嗯？”
　　高崎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把已经燃尽的烟扔在地上，却愣愣地垂头看着它，一直看着，然后食指拇指覆上眼角……
　　“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吧。”高崎哽咽着，“他说，他不可能违逆他的家人，不，他说的是他父亲。”
　　高崎深深吸一口气，而后有些艰难地说，“他说，不想耽误我的时间了……”
　　“……”姜星晨抚着他的手臂，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这种时候语言有多苍白，多空洞，多无力。
　　所以他说怀念那次爬山，所以一说起来他才难掩伤感。她想起徐曼告诉她高崎那时候和一个人在暧昧……那是将暧昧说破的一夜吗？
　　她拉着他的手，转过来，抱着他。高崎回抱住姜星晨，终于痛哭了起来。
　　姜星晨随他心痛，泪水也溢出眼眶，只得一边轻拍着高崎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会没事的。”
　　真的会没事吗？
　　也许会吧，但是到底需要多久才会真正“没事”，她自己也不知道。
　　和徐曼分开已经三个季节，思念和悲伤还是会在各种瞬间出其不意将她席卷。
　　就像她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发现自己想分享的，只有一个人，并且一直都是那个人。可当她醒悟自己已经失去跟她分享的资格时，连偏爱多年的雪也变得平淡无奇，离开了与之相系的那个人，雪花也仅仅是雪花而已了。
　　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叫高崎看开些，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会治愈一切。她能做的，只是在他需要陪伴和倾听时，待在他的身旁。
　　也许，一切真的能过去呢？
　　明丽阳光的少年，希望你比我更早再次快乐起来。
　　姜星晨只能在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