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有关》珍珠云

26、坦白

　　天光微亮，顶着一夜辗转反侧后昏胀的脑袋，姜星晨再次查看手机，只有几张高崎发来的搞笑网图，她无暇回复。徐曼依然没有回信。
　　初春时节的清晨，安静的胡同不时响起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和热闹的鸟叫声，姜星晨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摸摸正在旁边熟睡的大壮那毛茸茸的脑袋，它随即哼唧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起懒腰来，大壮平素爱睡在徐曼的枕头上，只是昨晚她翻来覆去似乎搅扰得大壮也没能好眠，它向来是个早起的运动健将，今天却还在熟睡。

　　姜星晨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女儿早。”电话不过响了两声便被接起，令人错觉接听者一直在等待这通电话。
　　姜星晨一时因恍惚而有些语塞，又或者是哽咽，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出来一句话，“妈妈，在忙吗？我想跟你说件事……”
　　妈妈似乎感觉到电话这端的姜星晨状态不同寻常，但并没有打算先问明白，只是平静而温柔地说，“嗯，不忙，刚才在收拾东西。你说。”
　　沉默再次降临，耐心等待着谁来将它打破。
　　“妈妈……”
　　“嗯，怎么了？你说。”
　　“妈妈，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很早就有了。”
　　“什么？”妈妈好像没料到这个开场白，但随即好似明白过来姜星晨的用意，“哦！你是想让我跟你姑妈说不要再想着撮合你和康捷那孩子？”
　　“不是。妈妈你听我说。”姜星晨显然也没料到妈妈想的是这个方向，因为直到刚才，“康捷”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与这个问题相关的任何环节。但妈妈此时想到的竟是这个——这无疑让姜星晨即将说出的话变得更加难以启齿。
　　“好，你说。”妈妈一副做好倾听准备的语气。
　　“我喜欢她很久了，我们在交往。”
　　“……”
　　“抱歉妈妈，没能早跟你说，害得你和姑妈误会。”姜星晨试图在“TA”这个问题上稍作盘桓。
　　“哦……没事。很正常。没事。不用抱歉。”妈妈难掩言语间流露出的意外，“你不想跟我们说这些也很正常。没事……”
　　姜星晨没有回答，沉默再次如数不清的细小尘埃充斥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没事。我回去好好跟你姑妈说说。”妈妈补充道。
　　“妈妈，我现在和她住在一起……”一张牌，再一张牌，至此，姜星晨已经完成了坦白。
　　她不安地揣测和等待着妈妈接下来的反应，她是会斥责，还是会用沉默来应对？直到她想好怎么来“劝诫”或者“惩罚”自己。空气安静得只剩自己的呼吸声和若有似无的电流声，连一旁正在梳理自己毛发的大壮都停下来，不明就里地睁着瓦蓝的大眼睛看着姜星晨。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此刻内心的慌乱还是如一群乱了阵脚的马，轰隆隆踩踏得心里和身体都开始疼痛。
　　“……”
　　“抱歉。妈妈，真的很抱歉，我有好多次想告诉你，但一直没能说出来……”姜星晨已经有些哽咽地说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现在也不会……让你们都……这么失望和……和生气。对不起……”伴随恣意滚落的眼泪，姜星晨的话因为哭腔而变得模糊混乱，一夜无眠的不安与疲惫让她的身心如此羸弱，此刻的情绪冲破防线，理智零落崩溃。
　　“……宝贝你听说我……”妈妈试图说什么，但姜星晨已经无法自抑地嚎啕大哭。
　　电话通着，那端沉默着。
　　仿佛已经过去好久好久。
　　姜星晨终于开始平静下来，哭声渐渐变成一阵阵的抽噎。
　　“好些了吗？”妈妈开始担心了。
　　“嗯……”姜星晨只应了一声，又开始泪流如注。
　　妈妈等她再次平静下来。
　　“其实妈妈大概猜到了。你们是两个坦率活跃的年轻人，眼神和举动是藏不住的。”
　　妈妈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但是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已经在交往。或者，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你们只是相互对对方有好感而已。”
　　姜星晨被妈妈这番话震惊到，但此刻完全无法说出一个字。
　　妈妈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这多少安抚了姜星晨纷乱如麻的心。
　　“妈妈，你不怪我？”姜星晨带着浓浓的鼻音，试探地问道。
　　又是一声叹气，“我能怪你什么呢？我很喜欢小曼，你们是两个好孩子。”
　　妈妈犹豫片刻，“只是晨晨，妈妈跟你说句实话，我打心底里还是希望你能过一个‘普通’女孩子的生活，学习，工作，恋爱，结婚，组成自己的小家庭，然后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这个妈妈不瞒你。”
　　“对不起……”
　　妈妈没理会姜星晨的道歉，“但你是个成年人了，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什么工作，跟谁恋爱，并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妈妈一直告诉自己，你已经长大了，也在努力去尊重你的意愿。你能理解吗？”
　　“……”
　　“就像你当初说你想要先工作，以后再考虑要不要去留学的事情。妈妈心里虽然恨不得把你绑去做你原本一直在计划和准备的事情，但是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也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不希望你不开心，也不能去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妈妈没等姜星晨回应自顾说下去，“就像你跟小曼在一起……”妈妈似乎还在消化这个消息，“就像你们在一起……我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尊重你，尊重你们。你明白我的有意思吗？”
　　妈妈毕竟是个老师，即使她在努力让自己用平静甚至温和的语调讲话，也掩不住语气间的威严与肃正。
　　预期的暴风雨没有来，温情的接纳也算不上。
　　妈妈的态度让姜星晨有些无措，但等她稍加思索，内心却开始充满感激：这与妈妈的价值观相冲突，但是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和支持了。
　　“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平安幸福。”末了妈妈用比刚才更温和的语气讲出这句话。
　　姜星晨再次落泪，却是因为感激、爱，释然与歉疚。
　　“谢谢妈妈……”
　　“……没事。”沉默片刻后，妈妈认真地说，“谢谢你告诉我。”
　　挂断电话后，姜星晨呆坐在书桌前，仿佛完成一趟马拉松，又像放下年长日久垒在心上的沉沉石块，身心轻盈得如同透过窗帘布缝溜进小屋的晨光。

　　此刻姜星晨的心里只想着一个人、一件事，在心里默默对她说：
　　“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还在生我的气吗？好想告诉你我已经把一切都跟妈妈说明了。虽然迟了些，但是我都说出来了。妈妈没有反对，而是希望我平安幸福。可是，如果少了你我怎么会幸福……”

　　徐曼在出租车后座焦急地一次次点开手机，离她发信息已经过去将近一小时，姜星晨还没有回复，她却没办法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不回信息，一开始不回信息的不就是自己吗？或许她去机场送她妈妈了？或许她昨晚没睡好正在补觉？或许出去买东西了？还是……“她因为我的幼稚和固执而生气？失望了？”
　　司机师傅大声问了声“您说什么？”
　　徐曼才意识到自己如梦呓般在自言自语。
　　周末依旧拥堵的车流让她心急如焚，如果有超能力，如果能瞬间移动，如果能有风火轮，如果能有七彩祥云，她只想立刻见到她，告诉她是自己太钻牛角尖，抱歉自己一碰到这个问题就拒绝沟通生闷气，最重要的是告诉她她爱她，她们能够在一起，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关于她们的关系，她想什么时候跟家人说，要不要说，这一切都交给她来决定，自己只要默默等待就好。
　　朝阳令空气回暖，清晨的胡同开始忙碌热闹起来，姜星晨回头看到大壮坐在空空的饭碗前，抬起大眼睛注视着她，才意识到大壮该吃饭了，她身体的饥饿感似乎已经被心中的担忧和思虑消弭。
　　她赶忙站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书桌边缘想道，自己一会儿也许应该先睡一觉，再吃点东西。既然那个最大的问题——那个自己害怕面对，而徐曼又万分在意的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她既然没有回复消息，那就安心地等她回来，只要回来，面对面，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告诉她：现在一切都好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想，我们只要好好在一起就好了。
　　姜星晨轻轻抚着大壮光滑的被毛，听它享用美食发出满意的咕噜噜的声音，这声音通过它小小的胸腔传到她的掌心，令她感到放松且突然有了些困意。
　　她躺回床上，再次查看手机，依然没有徐曼的回信，也没有电话，她想发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和妈妈的那通电话，可打完一行字，却又摁住删除键——她还是想当面同她说。
　　就这样写写删删，最后只打出一句话：什么时候回来？很想你。
　　发送。
　　疲惫而困倦，姜星晨将手机放在床头，躺了下来。
　　突然听到一声震动，姜星晨触电般坐起身，打开未读消息，却是来自秦姨，徐曼的妈妈：“晨晨，方便通电话吗？”
　　姜星晨有些诧异，因为除了回复她发送的节日祝福外，秦姨从来没主动给她发过信息，她看到上次对话还是自己发送的拜年短信，秦姨回复的“谢谢宝贝！你也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