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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古塔夜话 ...

  •   心脏的钝痛还在持续,眼泪却不再溢出,只在身体中不断积蓄,在生者的每分每秒中成为最沉重的行囊。

      家里很安静,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姑妈在楼下的车子里等姜星晨洗漱换衣服。
      镜中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和浮肿的眼睛,姜星晨掬起一捧捧凉水向自己的脸上泼洒。

      故乡熟悉的街景如一卷铺展的胶卷,姜星晨呆呆看向车窗外,眼神渐渐失焦,一切变得模糊而抽象。
      姑妈握住姜星晨的手,默默淌泪,她的手温暖细腻,像她虽已年过半百却仍然光滑白皙的皮肤,姐弟俩长得多像啊。看到姑妈的脸庞,几分熟悉的的轮廓,姜星晨心中一阵酸楚,悲伤太沉太巨大,此刻除了心脏的钝痛,姜星晨已然失去了除悲伤以外的一切感触,她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却没感到饥饿或虚弱。

      爸爸从相框静静回望着她,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姜星晨木然地站在妈妈与姑妈之间,招呼着前来吊唁的客人。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徐曼,走在她身后的是秦姨。
      秦姨红着眼抱抱姜星晨,再握着妈妈的手,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妈妈,再用力握握她的手。

      徐曼拉起姜星晨的手 ,“我妈妈告诉我的。你的手机关机了。没和你说就跟着过来了。”
      她脸庞有些苍白,声音轻柔,却搅动着姜星晨那正被压抑和封存的内心,此刻所有委屈、悲伤、不安、后悔与歉疚都汇集一处,变作不听使唤的眼泪汩汩淌下。
      徐曼轻轻抱住她,她的脸紧紧贴住姜星晨的发丝。
      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徐曼深知语言在此刻的苍白无力,她没有超能力能让她最重要的亲人起死回生,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也无法治愈她的悲伤、弥补她的缺憾,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的出现对她来说是否是一种安慰。可是她的心随着她痛,她想让她知晓自己对她的疼爱,哪怕仅仅是出现在她的面前,哪怕只是默默陪伴。

      告别仪式简单朴素,姜星晨想起有一次一家三口难得在一起吃晚饭时,爸爸看着电视剧中一位逝者的丧礼上一群人敲敲打打哭天抢地的模样,有些不解地说道,“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不好好陪伴照顾,死了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以后我的葬礼啊,不,最好不要有葬礼,请亲朋好友吃吃喝喝完了把我埋掉就好,别搞这些又吹又弹又哭又喊的,我不喜欢啊。”
      还记得妈妈当时白了他一眼,“瞎说什么!”
      妈妈呵斥归呵斥,现在看来却也将爸爸的话记在了心里。

      天光黯淡,姜星晨无力地倒在床上,在漆黑的房间呆呆望着天花板,窗门紧闭,厚实的窗帘把光与声统统挡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之外。
      笃笃的敲门声传来,房间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个口,客厅的灯光流泻而入,墙壁上的开关“啪”地一下被摁开,刺眼灼目的光从天花板直射下来,姜星晨用手肘挡住双眼。
      “晨晨,起来喝点粥吧,一天没吃东西了。”姑妈温柔的声音传来。
      “好。”
      “我放书桌上了,你趁热吃。”托盘落在木头桌面的声音。
      “嗯。”
      “你表叔他们要连夜开车回去,你妈妈去小区门口送他们了,一会儿就回来。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姑妈给你做。”
      “不用了,谢谢姑妈。”
      “那你赶紧起来吃点啊。”
      “嗯。”
      沉默声,不易察觉的叹气声,走出房间的脚步声,轻轻的关门声。
      又只剩下自己了呢。

      敲门声再次响起,“我得赶紧起来喝粥 ,我得起来。”姜星晨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却不想动弹。
      “睡了吗?”门外的人压低声音问道,是徐曼。
      姜星晨坐起来,“进来吧。”
      徐曼单肩挎着一个大旅行包,“我不想住酒店,今晚在这儿住可以吗?”
      “当然。”姜星晨挤出一丝笑,答应道。奇怪,为什么一见到她就又开始想哭,喉咙瞬间哽住,没办法多说一个字,哪怕再多一个字,也会马上变成停不下来的眼泪。

      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粥已经凉了,徐曼看看放在书桌上一口未动的粥,端起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端回来一碗温热的粥。“听阿姨说你一天没吃了,这个温度刚好,我试过了,吃点儿吧,来。”
      姜星晨想答应,但喉头紧紧的,只是默默起身,坐到书桌前,拿起勺子往嘴里一口一口送着温度正好的粥。温润的米粒顺着食道滑进胃里,喉咙放松了,眼泪又开始泛滥。
      徐曼站在旁边,轻轻抱住姜星晨的肩膀,一遍又一遍抚着姜星晨的头发,仰起头努力控制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睡了没?”
      “没。”
      姜星晨看着书桌上的小夜灯从背后投来的微光,将两人的身体重叠,映在墙上。
      “陪我出去走走可以吗?”
      “嗯。”
      身后传来徐曼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她站起身,影子映在墙上,从门边衣架上取下外套,姜星晨静静盯着墙面,好一阵才坐起身来。

      夜凉如水,寒气化作雾气静静游荡在夜晚的街道。两人都将手揣在大衣兜里,沉默前行。徐曼没问姜星晨去哪儿,红绿灯有节奏地闪着黄光,隔着人行横道的雾气,灯光若隐若现,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的汽车引擎声,似深夜孤单又百无聊赖的呻吟。
      走过两条街,徐曼认出了他们要去的方向。
      “还记得这里吗?以前我们总在这片广场滑旱冰。”姜星晨指指一栋百货楼所在的地方。
      “嗯,我们那时候还蛮厉害的,对吧。”徐曼说着,看着已经熄灯的大楼外依然亮着的广告灯牌,又转过视线看看姜星晨,她面无表情。
      街道空寂,徐曼感觉她们像是走在地球上的最后两个人类。
      “是啊,旁边还有一家新华书店,只要五块钱买一杯饮料,就能在休息区坐一下午,书也随便看。”
      “更早时候是两块钱?”
      “对。你还记得。”姜星晨转过脸来看着徐曼,只淡淡一笑,却瞬间让徐曼心中轻松不少。原来心里记些有的没的还真不是毫无意义。
      她们去的方向是两个毗邻的公园,一山一湖。当然,原来只是一座山,后来因为要建高层住宅,开发商硬是在旁边挖出一个人工湖,同政府一道,依山打造出一个休闲晨练的新公园,沿湖铺着橡胶跑道,新公园颇有人气,因为地势平坦又靠山临水,去锻炼和散步的人络绎不绝,而上山的人反而少了,显得原来的古塔寺公园更多了份寂寥,除了年节上香祈福,几乎很少有人再沿着长长的陡峭石阶去散步休闲。说是公园,不过包含一座寺庙,一座古塔和一片树林,以及隐没在树丛中大大小小的坟墓。
      可从以前到现在,这里一直是姜星晨最喜欢来的地方。
      小时候这里总是如年节般热闹,山脚下贩香烛纸钱的摊位生意红火,即使爬到山顶,来自半山腰大殿内的香火气息也能顺着风袅袅飘来,这个地方不管是喧闹还是寂静,总是能让人心绪沉淀平静。
      夜里寺庙已经闭门谢客,她们借着月光沿山门旁的石阶拾级而上,刚才街道间那无孔不入的雾气在这里神奇地消失了,月光清冷,洒在石阶上。
      台阶共108级,还是小小人时的她们曾经无数次从1数到108,比赛谁先到达山顶,谁喘气声最小,大家都曾为赢得这场没有奖品的比赛而刻意憋着气,直到再也憋不住,于是指着对方红扑扑的脸蛋哈哈大笑。

      亘古的佛塔默然矗立,注视着她们,注视着山脚下的芸芸众生。山顶拂着微风,塔身上的枯草在月色中微微晃动,绕塔而设一圈石栏,前后各留一出口有石阶通往前后山脚。
      古塔始建于明朝,在岁月更迭中始终伫立在这小小的山头,经历过朝代更替,熬过了风霜雨雪特大地震,又从动荡疯狂的岁月中幸存下来。而位于山腰的寺庙是在那段疯狂彻底褪去后借古塔之名兴建的。
      姜星晨靠在栏杆上,望着悬挂在塔尖斜上方的月牙说,“你知道我听说爸爸走了的一瞬间,最强烈的感受是什么吗?”
      徐曼围着古塔绕过一圈后,回到姜星晨身边,靠在栏杆上,望着同一弯月亮。没有回问,只是静静等姜星晨继续说下去。
      “是后悔。”
      姜星晨停下来,低下头用脚尖碰了碰旁边的石子。
      “后悔有一次,还在高三时,他开车送我到学校,到了校门口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给我。那段时间他忙,我们几乎有一周没怎么见面。以往他额外给我零花钱,我都特高兴,可那天却有些生分地说了声‘谢谢。’,既不是‘谢谢爸爸’,也没有他期待的亲热和开心,甚至没有直视他。他就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地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谢什么’。
      然后我就下车,头也没回地进了校门。
      在那之前不久我刚无意间听到妈妈跟姑妈哭诉,说他想要等我上大学了离婚,二十年的夫妻感情比不过一个外人新鲜。
      我那时是很震惊,心里是责怪他的。也许是因为这个吧,我那样的态度……”
      徐曼静静听着,姜星晨继续讲到,“我上大学去的时候,坚持没让他们送我,大概也因为心里隐隐约约在暗示自己这个家马上就不再完整了,像给自己打预防针似的。
      到了学校整理行李时,我发现他写给我的一封信。顺便说一下,他的字很漂亮,我曾经模仿来着。”
      “嗯。”徐曼看着姜星晨脸上那因为回忆往事而带来的一丝笑意,不禁也微微一笑。
      “大意是,他很开心,也很骄傲我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字里行间不忘为自己的陪伴太少而道歉,要我听妈妈的话,最后还说‘很爱我。’,如果愿意,随时等我的回信。
      可我始终没有回信。
      那时候我一直在默默消化‘他会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和妈妈’这个事实,也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他们前二十年为了我而活,接下来为自己而活,这其实没什么不对;关于妈妈,与其困在一段已经没有感情的婚姻中,不如索性分开,开启新的生活,我长大了,她有热爱的事业,有自己的圈子,总能过得不赖。
      可是我没有告诉他,告诉他们。大概在内心深处,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还是更疼惜妈妈,毕竟她是那个被背叛的人。
      而如果我对爸爸好,就好像意味着我站在他的一方,站在了背叛妈妈的一方。”
      徐曼抬头望向夜空,缓缓呼出一口气,空气中瞬间出现一团小小的白雾。
      “我和他默契地一直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就当遗忘了。后来,你也知道了,他的确离开了这个家,不过去的不是他想要的新生活,而是另一个世界。”姜星晨不由再度哽咽。
      徐曼轻轻搂着她的肩,“叔叔会明白你的心意的。你知道,有些时候我们的爱意不需要讲出来,对方也能感受得到的。”
      姜星晨摇摇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砸在脚下的白石板上。
      徐曼抱着她,在凉凉夜风中听着她低低的哭声,直到她再次平静下来。
      “感觉好些吗?”
      “嗯。谢谢你听我讲这些,这种话我没办法对任何人讲。”
      徐曼摸摸姜星晨的头,“我明白。”
      片刻沉默后,徐曼继续说:“有件事想要讲给你听,不知道听了后你会不会觉得释然一些。”
      “嗯,你说。”姜星晨抬眼看着朦胧月色中的徐曼,视线投向遥远而深邃的夜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弹钢琴了吗?其实我以前很喜欢的,吉他是后来才学的。”
      “不是因为鬼故事吗?”姜星晨突然回道。
      “不是。”徐曼嘴角泛着苦笑,“有一次我下午提前去钢琴教室,老师不在,教室又没有其他人,于是我回到一楼,进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在落地窗前坐着等老师。
      没过多久,我看到爸爸的车子停在了马路对面,老师从车里下来。下来之前,他们拥抱了,还……还接吻了。虽然隔着街,但我全看见了。”
      听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讲出来这些话,姜星晨有些意外地看着徐曼。
      “那天我当然没去上课咯,就在外面晃荡了一下午。后来跟我妈说,我不想学钢琴了,我妈问我原因,我说就是突然不想学了。她没再追问。
      可是过了些天,她说帮我找了新的钢琴老师,换了新的琴行,叫我至少把级考了。
      于是我接着去上课。考完级就没怎么碰钢琴了,跟魔怔似的,一掀开琴盖就看到爸爸和老师在车里的场景。
      我没跟妈妈说过,也许当时她只是太忙,懒得逮着我问个究竟,因为如果她刨根问底,我一定会如实告诉她的。”
      “抱歉,我不知道……还跟你说那些。”姜星晨带着歉意说道。
      “哎,没有啦。后来我意识到,我妈在那之后应该或多或少知道了,只是继续在一起还是分开,这是她的选择,他们的选择。
      我想说的是,他们是经历过成长风雨和动荡起伏的成年人,心智比我们以为的要更加坚强。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的感情太复杂了,不是我们去插手就能厘清的,那些已经破裂的感情不是我们去劝和,甚至以子女的身份去要挟就能强行修复的。”
      姜星晨何尝不是这样劝过自己。
      “他们爱我们,我们用自己的方式爱他们,这就够了。遗憾多多少少都会有的,但是他们心里会明白我们是爱他们的。所以宝,我不会劝你不要难过,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直用懊悔来折磨自己,因为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悔和痛苦也许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来。”
      姜星晨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只是希望,不管怎样,你都记得有我陪你好吗?”徐曼看着姜星晨,认真地说。
      酸楚与难过,痛苦与感动霎时间齐齐掠过姜星晨心头,泪水再次满溢,她没有抬头,只是用力点着头,徐曼拉起她的手,捂在双手掌心,朝她冰凉的手掌哈气。
      “想回去吗?还是再待会儿?”
      “回去。”姜星晨低声应道。

      她们明天中午的航班,秦姨回广州,徐曼回B城。

      再见已是来年春暖花开时,姜星晨即将动身去首尔交换,为期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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