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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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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回家,摇光如同往日那样直奔卧室,她扔掉身上的书包,对着睡梦中软乎乎的婴儿亲了又亲,心中更加责怪自己当初有那样可怕的念头。
这是她的弟弟啊,身上流着相同血脉的、可爱的弟弟,她又怎么会恨他。
几个月下来,摇光已经学会怎么抱孩子了,她喜欢抱着弟弟,闻着婴儿身上柔软的奶香味,或是抓着他莲藕般的小手逗弄他。
有弟弟的感觉真好。
然而,纵使她如何迟钝晚熟,渐渐地,她开始发现,父母眼里似乎真的没有她了,那句“有了弟弟,爸爸妈妈以后就不会那么喜欢你了,你担不担心”,居然一语成谶。
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甚至会害怕。
她想忘记掉这件事,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爸爸妈妈还如以前一般爱着自己,可是来家里做客的亲戚却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这样残忍的事实。
“哎呦,有了弟弟,以后妈妈就不喜欢你了。”
“摇光喜不喜欢弟弟啊,会不会觉得弟弟抢了你的东西。”
“弟弟以后可是要分你的家产的。”
年幼的摇光变得沉默,原本就内向软弱的性格愈发孤僻冷漠,她变得异常敏感,更加自卑,头愈加低了下去,就连背脊都可怜兮兮地缩了起来,整个人开始畏畏缩缩,每天说的话少得可怜,江秋心问一句才答一句,在来家做客的亲戚面前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这让江秋心觉得极其没面子。
江秋心横看竖看,都觉得摇光不像她亲生的孩子,她那么地坚强果敢,而摇光简直就是她的极端,摇光懦弱无能,爱哭,脾气又很倔。
这种倔,让江秋心头疼,且无可奈何。
但就在面对亲戚们说‘有了弟弟就不喜欢她’诸如此类的话的时候,江秋心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在一边笑着帮衬着说:“怎么可能,两个孩子我一样喜欢。”说着使劲地亲了一口怀里的婴儿。
摇光低着头,心想,总归妈妈还是爱我的,还好,我还有妈妈。她爱我的。她爱我的。她爱我的。
成绩一落千丈的摇光终于等到了老师谈话的那一天,老师喊了江秋心去学校。
“摇光妈妈,最近摇光的成绩,我相信您也看到了——下降地很厉害,别的老师也跟我反应,摇光上课总是打瞌睡,我能理解家里添了老二,但是您是不是应该也照顾一下摇光,她就要升高年级了,高年级就意味着马上要步入初中,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升学作准备,初中不比小学,她如果还是这个状态的话,中考会很危险。”老师微笑着把成绩单推到江秋心面前。
“她以前是成绩优秀的孩子,我相信只要您稍微多关注她一下,她一定能进步的。”
“摇光很听话,学校里从来不惹麻烦,所有的老师都很喜欢她,大家都挺担心她最近的状态,我也希望您能多多关心她一下,还有,天热了,只有摇光还穿着毛衣,请您给她换薄一点的衣服吧!”
看着江秋心显然心不在焉的样子,班主任意识到,或许,这次谈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摇光并不知道江秋心被喊去学校了,她如同往常那样放学回家,西窗的阳光很好地照亮了整个客厅,她只觉得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空气有些压迫。
大概是错觉。
她关上门,朝着坐在客厅里的江秋心打招呼:“妈妈,我回来了。”
江秋心正抱着熟睡的晨晨坐在沙发上,她极为冷淡地嗯了一声:“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摇光只觉得莫名有些胆战心惊,她抚摸了一下快速跳动的心脏,垂下眼睛,放下书包,乖巧地坐在江秋心身边。
江秋心的目光落在毫不知情的摇光脸上,她正要爆发,却看见怀里睡得香甜的晨晨,硬生生忍住,进了房间将孩子放在床上后关上门。
一叠试卷被拍在桌子上。
鲜红的分数刺地摇光眼皮快速地跳动了一下,她的头再次低了下去。
“能耐了!学会自己签字了?”江秋心站在摇光面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越来越低的头,她气得在客厅里反复踱步,后又用尖尖的指甲戳着摇光的脑袋,“你跟我说说看,这样的分数你是怎么考出来的?”
摇光被戳痛,却不敢吭声。
“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你就拿这个分数报答我吗?啊?”江秋心几乎怒不可遏,“我就一段时间没有管你,你现在就变成这样了?傅摇光,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能骗人!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
摇光低垂着头。
当然不敢,从小江秋心就教育她不能撒谎,只要撒谎就能从眼睛里看出来,因此她撒谎从不敢看江秋心的眼睛,可也就这短时间,这样的分数她实在不敢拿给江秋心签字。
“你这段时间,琴没练,书没读,你到底干什么了?”
“人家好歹有一样擅长,你呢,没一样擅长的,你看看你们班班长,且不说你们班班长已经被保送了——摇光,我是不指望你被保送,但是从来没想过你能考出这样的成绩,你脑子哪根筋搭错了?你去看看邻居,你就看邻居家游游,她比你小两岁,平时要有多自觉就有多自觉,作业根本不用家长催,自己就完成了,考试门门课满门,你说人家比你小都这么懂事,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人家也学钢琴,人家怎么钢琴弹得那么好,学习也学得好,你怎么不行?你为什么不学学人家?”
游游......
摇光的眼睛唰地被点亮,眼里带着无法言喻的愤恨,她直直地盯着喜欢游游的江秋心。
游游是摇光一家搬家后的新邻居,只比她小了两岁,父母离异,母亲工作忙,寒暑假才会搬到摇光家对门与她外公外婆同住。
原本两个小姑娘年纪相仿,脾气相投,也能玩到一处,但游游外婆喜欢到处炫耀自己家孩子,孩子优秀从而炫耀大概是每个长辈心中最得意的事了,可她偏偏每次都要带上摇光说事。江秋心又是好面子的人,每次都能被游游外婆拿捏地死死的,因此面对自家女儿的不争气也不免开始尖酸刻薄,长此以往,摇光对对门那一家多少带了些怨气。
又逢一年暑假,游游再次趾高气昂,带着满分试卷,雄赳赳气昂昂地赶到外婆家过暑假。
正巧在狭窄的楼道里碰上刚刚下钢琴课回家的摇光。
游游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摇光姐姐。”
游游的嘴向来很甜,哪怕摇光与她刚吵完架,她也能心无芥蒂,甜甜地喊上一句‘摇光姐姐’,这是直肠子又闷葫芦的摇光打死都学不会的。
摇光通红着一张小脸,双手握紧重重的琴谱包。
她仰起头,看着站在台阶最高处,穿着洁白纱裙的游游,顿时有些羡慕她——江秋心是不会买这样好看的裙子给她的,她肯定觉得浪费钱。而相比游游浑身清爽地穿着白纱裙站在台阶最高处,刚从外面经过太阳暴晒的摇光显得更加灰头土脸了。
摇光只是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句,默不作声地上楼。
江秋心有些激动地看着游游:“哎呦,游游来啦!两个人又可以一起玩了!我家摇光还要你带着学习学习呢!”
游游站着,笑眯眯地看着摇光雪白笔直的发缝,她轻轻“嗯”了一声。
摇光心想,江秋心接下来肯定要问她期末考试的事了。
果不其然,江秋心的第二句话就是:“游游期末考地怎么样啊?肯定很好吧!是不是又拿了满分?”
还没等游游说话,游游外婆从屋里探出脑袋:“哎呦,你们回来了!来来来,快进来坐坐!”
原本已经一只脚迈进自家大门的摇光,被江秋心像提小鸡仔一样提进游游家。
江秋心一面换鞋,一面说:“我刚刚还在问游游期末考试怎么样?应该很好吧!游游从来不用大人操心的——摇光,你怎么不喊人?快喊外婆!快换鞋!”
摇光这才从嗓子眼里挤出蚊鸣一样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外婆。”
游游外婆笑了笑,她转身去厨房端出一小碟西瓜:“哎呦,还不是跟之前差不多。”
摇光瞥了一眼那碟西瓜,最甜的部分已经去掉了。
而听见‘差不多’这三个字的江秋心明白了,差不多就是满分。
摇光听不懂大人话里的意思,但她只是看到游游外婆得意的笑容,顿时也明白了,是满分!
她垂头丧气地缩进角落。满分也就意味着她又要挨骂了,平白无故因为游游的到来要挨一顿骂,她从沙发站起来想回家。
她才刚刚离开座位,江秋心就发声了。
江秋心先是啧啧了几声,便开始一贯的奉承和贬低,奉承的自然是别人家孩子,贬低的理所当然是摇光:“游游就是厉害,怎么能做到门门课都满分的,游游钢琴还弹得很好吧,我听你外婆说了,这学期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你表演弹钢琴了,哎呦,不像我们摇光,你自己说说看,你考了几分,自己都说不出来吧!”
江秋心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诡异的得意,仿佛游游才是自家女儿。
在满分面前,摇光张不开嘴说出自己的成绩,反正哪怕差了一分就一百的成绩,那也不是一百,提不提都没有意义。
她低着头,轻声嗫嚅:“我要回去了。”说完敏捷地跳过玄关处堆放的鞋子,在楼道里轻踮了一下就跃回自己家了。
江秋心在对门聊了很久,她向来是个健谈的人,聊完后还不忘把游游也带了过来,她热情地将家里的好东西摆出来,招待游游说:“你们两个人好久不见了,快去玩!”
摇光无聊地瞥了一眼矮她半个头的游游,心想,她们两个有什么好玩的,但还是领着游游进自己房间,礼貌性地轻声问道:“我们玩什么?”
女孩子在一起能玩什么,不过就是扮家家酒,你扮演姐姐,我扮演妹妹,两人玩得还算融洽。
到了饭点,游游便被大人喊回家吃饭了,就在游游回去没多久,摇光一家也刚刚坐下准备吃饭,游游外婆领着哭哭啼啼的游游过来,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地指责摇光:“游游有一个粉色的Hello Kitty的发夹,是不是你偷了?”
摇光小小的脸蛋瞬间煞白,她从来没有听过那么重的话。
偷?她才不会是小偷!
她委屈地几乎要哭出来。
江秋心皱了皱眉,也深觉游游外婆用词不妥,却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什么发夹?”
游游外婆比划着:“一个粉色的发夹,大概这么大,上面是Hello Kitty的图案,那个是我们从上海买来的,这里买不到,游游刚从你们家回来就不见了,是不是摇光偷了!”
江秋心原本觉得这件事过于大惊小怪了,一个发夹而已,况且还是Hello Kitty的,其他的她不敢保证,但是她女儿摇光从小就对那只长相怪异、粉色的猫咪一点都不感兴趣,摇光只喜欢活色生香的猫,Hello Kitty的发夹就算送她,她未必会正眼看,更别提偷拿别人的了。
于是她试图心平气和地说:“是不是落在刚刚玩的房间里了,我们摇光不会拿别人的东西的。”
总算,江秋心在这件事上维护了摇光一次,否则以摇光的心性非当场一头碰死以此明志。
但是几个人翻遍了房间也没找到发夹。
游游在一旁哭得更加厉害了,她哭得梨花带雨,双眼通红。
游游外婆听外孙女哭得凄惨,愈加尖酸刻薄起来,话里话外不外乎指责摇光偷了游游的发夹。
这一刻的摇光简直比窦娥还冤。
摇光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冤枉过,什么发夹,她见都没见过,况且江秋心从来不在小女孩用的发夹发圈上亏待过她,她用得着去偷吗?
最后在江秋心的“大家再找找,我们也找找,你们回去看看家里有没有,如果刚才戴在头上的,那就肯定丢不了,实在找不到我赔给你们一个吧,我去上海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这样行吧!”的建议里,游游外婆终于微微平息了怒火,她把眼泡都哭肿了的游游带了回去。
这边江秋心还在尽心尽力地寻找游游丢失的发夹,那头已经轻描淡写地传来了消息,说发夹找到了,在小孩子外套的口袋里。
他们并没有道歉,也从未说过一句“对不起”。
摇光恨恨地抬起哭红的眼睛,她目光里的恨意几乎能嗜人。
江秋心却觉得,东西找到了就好,反正就一个发夹,大家又是邻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上策。
发夹事件被大家淡忘了,游游外婆为了表达歉意,主动提出要带摇光和游游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溜旱冰。
这是修复两家关系的好时机,江秋心忙不迭地推了摇光出去。
摇光看着游游脑袋上那只硕大的粉色的凯蒂猫,心想,原来是这么个丑东西。
小小的身体再次滋生出恨意。
江秋心一掌拍在她背上,警告意味多于叮嘱:“别耷拉个脸,好好去玩!”
原本开开心心出去玩,谁知回来的时候又是哭哭啼啼地回来。
游游被她外婆抱着回来,两个膝盖擦破皮磨出血,而她女儿摇光一脸明媚,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江秋心拉过显然不对劲的摇光问:“发生什么事了?”
摇光粉嫩的小脸还带着玩耍后的汗珠,她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前面有一个台阶,我直接跳上去了,她想学我也往上一跳,然后就摔倒了。”
该!
摇光幸灾乐祸地看着哭得梨花带雨躲在长辈怀里的游游,心里滋生出前所未有的痛快。
伤毕竟不在自己身上,摇光很快忘了游游受伤的事,于是第三天窜门的时候无意间提了一嘴:“我们今天还去溜冰吗?”
游游外婆的脸顿时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她看着摇光姣好的脸蛋气不打一处来,她恨恨地盯着她,将她脸上无意的笑理解成故意的挑衅:“你推了她还好意思让她再跟你出去玩?”
摇光听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那是年少时最后一次见面了。
后来再见时,两人都大了,太久不见生疏了许多,再加上童年时代留下的不好回忆,她们原本就没有亲热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