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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番外 钢琴家·裴天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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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
这个城市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了,突然骤降的气温,迎来了冬天的初雪。
长夏都快出门了,眼看外面阴沉沉的,又折回寝室换了一件厚一点的大衣。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密密匝匝,宛如漫天鹅毛,希望今天不会迟到。
国家音乐殿堂的大剧院终于迎来了青年钢琴家裴天泽,他是这几年小有名气的演奏家,因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一战成名,以温柔细腻的琴声广为人知,他本身更是凭借着优越的外表斩获一大群女性粉丝。
这是他在中国的首演。
工作人员把一捧捧花送进后台。
她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你刚才看到裴天泽了吗?我都没看到。”
“他在练琴,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真的好帅啊!他看到我还跟我打招呼,说辛苦了,我都不敢继续看他了!”
“天呐,你运气也太好了吧,我去上了个厕所就错过了!”
“不知道音乐会结束后的签名合影我们能不能也去排队?”
“有人去跟领班求了,说想要他的签名,领班肯定会去协调的,他一直以来对我们都是有求必应的,要不然我才不想继续在这里干活,又累工资又低。”
“可不是!我也是因为领班才一直留下来的,上次来的那个小提琴家,也是领班给我们去协调,最后不仅要到了签名,还合影了。”
天泽排练完从舞台上下来,他的助理递上一瓶水:“你听到她们说的话了吗?”
天泽好笑地抬了抬眉,他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玩笑话你也信?”
“哦对了,你手机刚才有个电话打进来,我接了,是个叫陈曦的女生找你,陈曦,这名字有点熟......”
“嗯,她是今年某某比赛的获奖者。”天泽抿了一口水。
“某某比赛?什么比赛?第几名?你怎么认识她的?”
“你忘了?我本科在国内读过,她是那个时候的同学。”
至于某某比赛,他实在不记得了。
“你不回个电话么?”
“不用。”
面对舞台,他已经相当得心应手了,经过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赛事和音乐会,他已经从刚开始的不安到现在的从容。
他自嘲地笑了笑,她大概不会知道,他居然也会不安吧。
音乐会结束后不少女孩子上台献花,他一一接过道谢。
那些年轻女孩的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们小声议论尖叫着,脸红着望向他,在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人群后,她们的脸蛋变得更加红润。
他习惯了在人群中寻找她的影子,即使知道不可能。
大剧院的工作人员在前面领路,一路将天泽带到签名席上,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耐心地与每个人握手问好,就如之前那样,微笑,握手,签名,合影,直到他看见长夏的一瞬间,脸色彻底变了。
他呆滞地盯着长夏的脸,无礼地、赤裸裸地上下扫视。
他开始颤抖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着,仿佛要带走他身体所有的温度。
呼吸变得急促。
长夏疑惑地看着他迷茫的眼神,想从他眼里寻求答案,却只能看见他越来越无措的乌黑的眼睛。
漆黑一片的眼睛,像绝望幽深的夜。
绝望?
名声大噪的钢琴家,受万人瞩目的钢琴家,为什么会绝望?
长夏在心里嘲笑自己,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吧。
“天泽!”助理看了一眼长夏,慌忙推了推他,“天泽!”
天泽终于回过神,他的脸色变得极其灰败疲惫,他精神恍惚,情绪失态。
长夏看着他发青的脸,有些不知所措,她局促地搓了搓手,不安地问:“那个......你没事吧?”
然而天泽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一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长夏,深棕色的眼眸越发暗到深沉,手抖了抖才颤颤巍巍地在她那张节目单上签下名字。
签的名字并不好看,断了两次,歪歪扭扭,长夏却毫不在意,她欢天喜地地捧着裴天泽的签名道了谢。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天泽的眼神愈加暗沉下来,他整个人像被笼罩上一层阴翳,阴森森地,令人害怕。
助理眼见情况不好,拼了命地扯着他的衣角,天泽终于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扯出勉强的微笑,继续签名。
排着队的女孩子们窃窃私语,大家似乎看出了他的疲惫,周围的声音变得安静下来,然后快速地签完名陆续离场。
安静下来的大剧院最终只剩他一人,他犹如被抽去灵魂一般,瘫在椅子上,眼睛失去了焦点,双手无力垂下。
那个女生,长得太像她了......
一颦一笑,低头的样子,分明就是她。
长夏上完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演奏厅几乎没人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今天裴天泽返场太多次花了不少时间,再加上排队要签名等了很久,这个时候已经赶不上地铁末班车了。
索性慢慢走吧!
想到这里,她又掏出那张签了名的节目单,她傻笑着,决定买一卷最大号的胶带,把整张节目单封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儒雅的男生走过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道:“您好,我是裴天泽的助理,刚才给您的签名没有签好,天泽想重新帮您签一下,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长夏愣住了,她看了一眼他胸前挂着的牌子,的确是工作人员,她只小小地纠结了几秒就跟他走了。
签名又不嫌多,当然多多益善好啦!
助理心想,这女孩子挺好骗,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就这样,他顺利地把长夏带到了后台。
长夏激动地腿都开始哆嗦了,心想,裴天泽果然同大家说的一样,是个很温柔很细心的人。
“您请进。”
天泽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声音,他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又来了,刚才那种不受控制的紧张,好不容易温暖起来的双手又变得冰凉。
她推门而入,款步而来。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知是不是刚才额头上的汗水滴在睫毛上,又带入了眼眶。
——那人在朦胧的灯光中愈加像极了年少时遇见的少女。
天泽快速眨了眨眼睛,以平静内心的躁动,他缓缓地将手边签好名的唱片递过去:“给你的。”
长夏不敢置信,她的声音因激动变了调:“真的给我了吗?我可以收下吗?”
“嗯。”
“谢谢!太谢谢你了!”长夏接过唱片,眼睛像是蒙上了雾气,眼角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今天弹得真的太棒了,尤其那首舒曼,我最喜欢你弹的舒曼了,之前我看了柏林那场音乐会的视频就喜欢上了,后来我看节目单上没有舒曼还有点失望,但我没想到,你返场居然弹了,我当时都快哭了!”
天泽看着长夏滔滔不绝的样子,心想她现在看上去就像快哭的样子,不过这样的她,和她,真的很不一样。
她不会这样的。
她没有那么灿烂,没有那么自信,只有满腹的惆怅与心事。
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心还会疼吗?
“你有听到有人在尖叫吗?大家都很喜欢你!本来我同学今天也要来的,可是她临时有事,我就自己来了......我从初中开始就听你弹琴了......”
“一起走吗?”
长夏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愣地望着他:“啊?”
“一起走吗?”天泽重复道,他指了指墙上的钟,“快十二点了。”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说太多了!”长夏脑袋一缩,乖乖站立,活像被抓包的兔子。
“走吧!”
厚重的大门被打开,天泽的手在门上撑了一把,让长夏先出去,冷气随即扑面而来,带着身前少女身上陌生的芬芳。
“那个......今天谢谢你!”长夏摇了摇手中的唱片,规规矩矩地鞠躬道谢,“辛苦了!晚安!”
天泽忍不住喊住她:“已经很晚了,这里不好打车的。”
长夏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是吗?很不好打车吗?”
说话间,裴天泽的车开了过来:“我送你吧!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吧!住宿舍还是校外?”
长夏点头,随后摇头:“我不回学校,寝室十一点关门,我回去肯定要被宿管阿姨骂的,她到时候还要打电话给辅导员,我不回去!”
这点倒是很像她。
“麻烦你随便送我到一个路口就好,我找个酒店住就行。”
天泽这才打量起她身上的衣服与背包,无一不出自于国际一线品牌。
“嗯。”
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十六岁的摇光每天疲于奔波,要同时兼顾学业与工作,而眼前这个长相五分像她的女孩,却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眼前的少女,明媚灿烂,她并不是需要他帮助的柔弱的摇光。
她如果还活着的话......会不会也这样明媚......
她一定也还是会像读书的时候一样,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练习,等到坐不住时站起来,略微带了些许情绪地说“我去练琴了”。
回忆很美好,却也很残忍。
——为什么要带给我这样无尽的痛苦?
在无数个黑暗的夜晚,他想念那个人想到几乎快发疯,醒来她却不在,不是不在,而是永远不在。
不管身处多美好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朋友,他依旧感到寂寞,尤其变成钢琴大赛的冠军,站在那样耀眼的聚光灯下,那种孤独与寂寞便化成了永无止尽的思念涌入四肢百骸。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忍受着思念成疾的煎熬,待到无法忍受之时,轻声与心底的她说,我拿到冠军了,你高兴吗?
车里一片寂静。
天泽头顶开了一盏幽幽的灯光。他闭目养神,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
与舞台上那个笑得儒雅,完美到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钢琴家不太一样。
是什么感觉呢?
大概有些割裂感。现在的他看上去居然寂寞地有些苍白。
天泽似乎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样子,他睁开眼睛关掉头顶的灯,在陷入黑暗之后再度闭上眼。
长夏被极度挤压的空间憋得浑身不舒服,她坐在宽大的座椅里动来动去,在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天泽后,自顾自地开始说话:“我今年二十五岁,在读研三了。”
“今年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年了,对了,你接下来还会来这里开音乐会吗?我不想错过你的音乐会。”少女笑眯眯地凝视他,“还是说你要回美国了?”
天泽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隐于黑暗中的他僵硬地像一尊雕像。
看来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的很早就在关注他了,然而真的要说关注,也并不完全了解,比如她不知道他的行程。
不过这样很好,比起一些知道他全部行程的疯狂粉丝来讲,全部了解才叫人毛骨悚然。
“哦......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你的隐私......”长夏见他没有回答,慌忙摆手解释。
“嗯,回美国。”他依旧闭着眼睛,淡淡地说。
“这样啊......”长夏悻悻地低下头,“好可惜......”
天泽心中一动,黑暗中他睁开双眸,缓缓地说:“我回来,是来看一位故人的。”
“好朋友吗?”
“嗯,也是我喜欢的人。”他的眉眼在窗外五彩斑斓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长夏忍不住想,能让裴天泽露出这样温柔表情的女孩,一定是个很完美的人,她不禁露出羡慕的眼神,继续追问:“那她一定很高兴吧!”
说着,心里却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好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是喜欢他,可是喜欢他就跟喜欢偶像是一样的,他也是普通人,会有喜欢的女孩,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样高高在上散发光芒的钢琴家,竟然会跨越那么远的路程回来见一面喜欢的女孩。
她原以为,会是女孩子迁就他多一些。
大概就是知道了这些后,对他的喜欢里便多了一点难过。
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一团。
耳边是天泽若有若无宛如吟诵般低沉的声音。
天泽像是陷入了回忆,就连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我不知道......她大概没有喜欢过我,而且......她去世了......去世十一年了......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当面跟她说过,我喜欢她......”
其实,最后悔的还是当初没能带走她。他太年轻了,无法负担她的人生,也成为不了她的救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堕入黑暗的深渊,直被吞没。
长夏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现实居然会是这样,难怪他的音乐那么温柔,难怪他的音乐那么悲伤,原来他一直在缓缓地讲述着他与她的故事。
苦涩变得越加深邃。
“大家一直说我肖邦弹得很好,但其实大家不知道有个她,如果知道了,那么诠释肖邦最好的人一定不是我,而是她。”
他从车座旁翻出一张节目单,正是他今晚音乐会的节目单,他的目光扫过上面的曲目,一再变得温柔:“这些曲子都是她读大学的时候弹过的,有些还是我亲手指导,明明是我手把手教的,但她弹出来却跟我完全不一样,还真是任性。”
宠溺的语气不禁让长夏变得更加难过。
她喜欢的男孩子,在她面前描述着他喜欢的女孩。这种难过简直密密麻麻地酸痛到每一寸骨头缝隙。
“她还很喜欢巴赫——”他顿了顿,轻笑出声,“大家最头疼的作曲家是她最喜欢的。她说,耐下性子一点点地练习,会感觉像在寻宝。”
这一点是像他的。
“她还拥有绝对音高,真是可恶哎......每次大家都费劲地听好久,但她却不用思考,直接能脱口而出。”
......
车缓慢地在公路上开着,伴随着天泽不疾不徐的声音。
他讲着讲着,沉默了下来,秀气的眉毛再次拧作一团。
车子已经停在路边。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温和稳定。
“你,跟她长得很像......”就像他演奏的叙事曲那样,他的声音蓦地悲伤到了极致,也痛苦到了极致,他的眉头被过去深深锁住,纠结地皱了起来,“但她的性格不像你这么爽朗,你们只有在某个时刻才很像很像......对不起,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所以,刚才签名的时候,他透过她,看见了那个女孩子?
莫名的情绪顶上头,他身上的悲伤在这一刻传到她身上,伴随着他的声音到达了顶峰。
好想哭。长夏想,可是,不能哭出来。因为现在的天泽很脆弱。
他蜷缩在座位上,头顶昏沉的灯光再次亮起来,他变得越加孤寂,洁白修长的手指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他脆弱地像个破碎的瓷器。
长夏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他,可又觉得有些冒失。
但他、实在想让人忍不住安慰他。
长夏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小心地在他手背上试探了一下,便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温暖地像个小火炉,那是属于钢琴家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比摇光的手更加有力,更加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