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薛瑾璱

60、第六十章

　　所有人都知道1号楼新搬进来一个女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偶而能看见她父母进出送东西。
　　她母亲在小区里贴了一些钢琴课的传单，很快，便有许多年幼的孩子来上钢琴课。
　　小区里的孩子们很喜欢跟摇光在一起，每天傍晚一放学就跑到摇光家里叽叽喳喳地吵着让摇光教钢琴。
　　“傅老师，你为什么很少笑呀？”一个小姑娘上完课后天真地问。
　　摇光愣了愣，她的嘴唇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傅老师，你要多笑笑，你上次笑了一次，特别漂亮，像仙女一样！”小姑娘跳下钢琴凳一溜烟地跑了。
　　摇光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的确很久都没有笑过了，她记忆中更多地是自己哭的模样——双眼长期浮肿，脸色蜡黄，皮肤暗淡。
　　她看着钢琴上小姑娘给她留下的一朵花，那朵花的花瓣白皙到没有一点杂色。

　　周一是回医院复查的日子。
　　云舒微笑着看着她：“这段时间你的心情似乎不错，药有按时吃吗？”
　　摇光露出难得的笑容：“嗯，一日三次，就是副作用有点大。”
　　问诊室密闭，她有些热，兴致勃勃地卷起半截袖子。
　　“嗜睡？”望着她不小心露出的半截手臂，云舒心惊，却按下不表，“除了嗜睡，其他还有不舒服的吗？”
　　“嗯......还恶心想吐，所以胃口就不太好了。”
　　云舒沉思片刻：“摇光，要不要试试运动？现在我还没有给你加大药量，你的情况需要加到六颗，但现在只吃到三颗就有这么大的副作用......我们试试看慢慢把药减少，然后增加运动量，平时如果没事的话不要总是闷在家里练琴，出去走走散散心，让自己做点事情分散注意力。”
　　“钢琴教学我认为也是不错的选择，跟孩子们相处你也很高兴不是吗？可以多跟孩子玩玩，教学的话不要给自己施加太多压力就可以。”
　　“......好。”

　　好像，已经宛若新生一般。
　　摇光抬头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鼻尖传来青草的香气，工人正在修剪医院的草坪。
　　像什么时候一样呢？
　　就像十四岁的那个春天，她坐在教室里上课，窗外隐约传来修剪草坪的声音，老师的声音朗朗地吟诵着，她转过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漂亮的诗词，年幼的摇光在这样的春天里，昏昏欲睡。
　　忽然，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那个人，是她母亲的江秋心。
　　“你在外面？”江秋心十分警觉。
　　“嗯，刚从医院出来。”
　　“别老去医院，你又没什么毛病，什么抑郁症焦虑症啊，要我说就是你们这代人吃苦吃少了，明明什么事都没有，还整天这里不高兴，那里不高兴的！说到底就是你们抗压能力太小了，那个医生还说有阴影，小孩子哪来的阴影，要是按照她这么说，我们小时候被你外公打都要留下阴影的，你看我们现在，有阴影吗？你是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哪像你现在，有的吃有的喝，不用做家务，不用伺候大人，你啊就是吃苦吃得少，是我把你养成大小姐了，你才会动不动就留下阴影......”
　　江秋心喋喋不休地数落她。
　　“那个医生的话要少听，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一看就不会看病，哪有医生上班把自己打扮成妖精的，她整天胡说，你就别往心里去了，你是读过书的大学生，总比我要聪明，我都不会上当受骗，你还能被她骗？”
　　“现在学生有几个了？有没有新生过来？你姑姑的小孩想学钢琴，我刚刚把你的电话给她了，你耐心点，好好教人家，不要总是掐着时间下课，多拖一会儿堂，你这样总是到点就下课会被别人说小气的......书有没有看？背得怎么样了？试卷有没有做？做几套了？我跟你说，你最少一天要刷一套试卷的！”
　　“别总是没精神，人家生病的人精神都比你好，你又没病，别一天到晚病歪歪的，精神气都没了！对了，明天我过来一趟，给你送点药，上次你那个药我用我的医保给你配了，你就不要再去医院了，你的医保还是少儿医保，报销不了多少钱。”
　　摇光握着手机，淡淡地问：“你是怎么配到药的？”
　　抗抑郁的药，你、是、怎、么、配、到、的？
　　她一字一顿地在心里问。
　　江秋心一下子振奋起来，她声音嘹亮地说：“哦，我去医院了，然后我装得跟你的样子差不多，反正就是话也不想说，装得有气无力的呗！医生就给我配了，他还真的相信了......我就说这个毛病就没什么的，你那个药就算用了医保还是很贵，吃完后就别吃了！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想的太多，一天天想那么多干什么......”
　　摇光眼眸闪了闪，血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江秋心第二天带着姑姑家的孩子琮琮闯进家里。
　　她环顾四周，好在家里还算干净，她陪笑着把玄关让出来给姑姑换鞋。
　　倒是姑姑看了一眼屋子，大吃一惊：“哎呦，这屋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啊！摇光，你自己怎么住的？”
　　摇光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高兴一点，她费力地挤着嘴角：“姑姑来了！”
　　母亲在身后拉了她一把：“别拉着个脸！你这样都多少天了！一天天的！谁欠你了！快去！”说完她提高声音，笑着说，“这孩子真是的！姑姑来了也不倒个茶！真没礼貌！我看看家里有没有零食，琮琮总要先吃点东西再上课的！”
　　姑姑拉着摇光，摸了摸她的胳膊：“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每天谁给你做饭啊？”她端详摇光的十根手指，“你是弹钢琴的，手是要好好保护的，但吃得不好，身体容易垮！”
　　江秋心的声音从客厅那端飞来：“她能做什么饭？还不是点外卖吃！现在的小孩啊，就是喜欢吃垃圾食品，垃圾食品吃多了，能胖起来就怪了！”
　　“叫你妈给你喊个做饭阿姨吧——姐姐！给她叫个做饭阿姨吧！做饭阿姨不贵，就过来给她做两顿饭，她又一个人吃，很省的！总比喊外卖强多了！”
　　江秋心端了茶过来，笑容飞到眼眶外：“阿姨？阿姨么要她自己挣钱请的，我们年纪大了，还有一个小的要养，她自己想过得好的话就得自己会挣钱呀！”
　　“哎呦姐姐！你这说的什么话！摇光这么优秀，还怕挣不到钱？”姑姑拍了拍摇光薄得像纸一样的后背，“我要是有个像摇光这样的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况且她一个钢琴家，哪里舍得让她干活呀！”
　　“这话可是你说的，那这个女儿你带走吧！”江秋心大笑起来，“你就是这么说说的呀！你哪里会真的舍得把你儿子换给我的！对不对呀琮琮！来，给我抱抱！”

　　姑姑终于带着琮琮走了。
　　门刚刚关上，江秋心板起脸：“你说你刚刚是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要耐心点吗？不是跟你说了要多上一会儿吗？昂～你给别人上四十五分钟，给你姑姑的小孩也上四十五分钟？他们大老远来一趟，就上这么一会儿？脸都被你丢尽了！”
　　摇光平静地说：“琮琮还小，时间长了他坐不住的，我们这还是边玩边学，其实最适合琮琮的时长是半个小时，后面的十五分钟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下课。”
　　“啊——”江秋心像野兽一样怒嚎了一声，她尖锐的指甲不耐烦地戳在摇光的太阳穴上，“你这个小孩真的一点都不懂！你不会陪练吗？你不会哄孩子吗？一个小时的时间总要有的，你知道他们过来要多久吗？你就上了这么一会儿，你让你姑姑怎么想？哎，我就问你，你没看到你姑姑带来的那么多水果吗？都是进口水果，有多贵你不知道？”
　　“你不是钢琴专业吗？教小孩子不会教？手型不会教？五线谱不会教？你尽陪他玩，一节课连手型都没讲！我教的都能比你好，你说你读大学干什么？一个大学生什么都不会！”
　　“既然你会教，那下节课你来上吧。”摇光眼神空洞，她的声音极弱极弱，弱到失去了反驳的力气。
　　“我当然行了！至少比你好多了！”江秋心说完，将门一摔。
　　她回家了。
　　摇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无力地靠着，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落下去，直到夜幕降临，再次将她吞没。

　　父亲打来电话，算算时间，大概江秋心刚到家，大概跟父亲说了些什么。
　　她任由手机震动，待到做好心理准备才接起父亲的电话。
　　“你在干嘛？吃饭了吗？”
　　是父亲一如既往的熟悉的开场白，摇光听到他的声音甚至恍神了。
　　“嗯。”
　　“你不要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都不知道你妈有多难过，她一想到你的事就睡不着，从你进医院开始，这么多天了，她一天都没睡着。”
　　“你总要为我们大人想想吧！你说你做出那种事，在家里自杀，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我问你，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你只知道让我们伤心，从来不考虑父母的心情。”
　　“我们是人啊，不是畜生，你想想我们为你花的心血，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为了让你考音乐学院省吃俭用，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在挣钱的？每次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家......”
　　“你是在用刀子剜我们的肉！我们什么时候不为你好了？让你考教师也是为了你好，你别总听人家说当老师怎么怎么样，我们是你父母，难道还会害你不成？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总要高高兴兴的......当老师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差，你就是听别人讲了太多才这么抵触，他们见不得你好才会这么说的......”
　　“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忍无可忍的摇光噌地站了起来，她气势汹汹地冲着电话里的父亲喊道：“可是我压根就不喜欢！”
　　她说完将手机砸了出去，手机遇到坚硬的大理石地砖，瞬间黑屏。
　　她捂着脸爆发出惊天的哭声。
　　......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为什么从小就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就像一个傀儡，一操控就被操控了一生。
　　我从不被允许说不的权利。
　　我在被安排了人生所有的路后，还必须笑脸相对满心欢喜。
　　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我从小纯良无害，从不欺负别人，可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我被拔掉羽毛，拆去翅膀，关在暗无天日的鸟笼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阵温热的液体缓缓从鼻腔中流出，摇光低着头，看见滴落手背上的鲜血，她迟疑地用手擦了擦鼻子，血流得更加肆意了。
　　她看着满手的惨不忍睹，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苍白的脸庞看上去无比癫狂，一头长发凌乱地像空中飘扬的追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