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叫他降旗 ...
-
零.
我气得牙痒痒。
姑姑说要遣那个桂七来看着我,我还自作聪明地以为送个丫头来是做给父皇看的小把戏。
谁能料想到一个五尺八寸人高马大的男人会叫桂七呢?
桂七不过才进姑姑府里几个月就得到了她的青眼?我怒里带酸,却又努力想表现得听话给姑姑看,所以最终还是认命了。
哎,谁叫我大度?
壹.
冬日不适合出门,我只想抱着手炉和被子,再温一壶花雕,窝在榻上读话本。
迷糊着我把眼睛撑开一条缝,眼前朦胧一片,只能听见风声飒飒,好像还夹杂着些雪籽砸在窗檐上,把窗子摧残得吱嘎作响,而我就要起身梳洗去太傅那里了。
为什么这经那记也是书,话本也是书,太傅却不能讲话本呢?为什么离上元节还有这么久呢?
我叫阿肆进来,进来的却是桂七。
一身宫里侍卫标配的花青侍卫衫深近玄色,和他的神情一样黢黑吓人。俊美的脸和他那虎背熊腰的身材全然不般配,分明糙汉一个,腰间却还挂着只磨花了的玉佩。
抢走了姑姑的人。我忿忿地想。
虽然他是我的侍卫了,但是姑姑打着探望我的旗号三天两头往公主府跑,心都扑在桂七身上呢。
不成体统。我学着太傅的样子在心里念。
“怎么是你?阿肆呢?阿肆去哪里了?”看着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黑衣人,我难免瑟缩了一下,吼声也没有以往那么中气十足了。
一定是因为正月开初太冷了。
桂七端着我的皂角青盐站在门口:“他被殿下遣出去办事了,所以长公主才让卑职来服侍殿下的。殿下贵人多忘事,冬日早起莫昏了头。”
这是什么话!
虽说问出口的刹那我就想起来我让阿肆出门去了,他的回答还是让我不悦。
“尖酸刻薄又僭越!你不过是小小的护卫,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我翻身下了床,指着他的鼻子骂。
桂七低下头:“卑职不敢。不知方才一句话中三处殿下一处贵人,还有一处叮嘱,何处僭越了殿下?”
“你,你……”我气歪了鼻子。
贰.
“下去!”
清脆一声,蛮夷朝贡的琉璃盏碎了。
我从专心致志的气愤中拨出了几分心思来肉痛,摔摔打打的手却没停,袖子一挥又撂翻了榻案:“本宫好得很!你们这些下人都盼着本宫病,才给本宫端来这些药啊丸啊的,居心何在!”
拾壹跪在地上,双手高捧木盘过头顶瑟瑟发抖。
看到那些颜色恶心的药我就来气。
石榴已经很上道地半跪在地上用帕子收拾可怜的琉璃盏残骸,边捡还边念叨着诸如“雪天是要是得了风寒很严重”一类的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门口一阵微不可查的窸窣,我皱着眉抬起头,思索着还能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要劝本宫喝药。
管他呢,来一个撵一个。
片刻之后,桂七提着两个黑亮的坛子进来。
我倏地转怒为恐:先前药汁不过一茶碗,这个恶毒卑鄙的小人不会一股脑儿灌我两大缸吧?
想象着他卸掉我的下巴往我嘴里倒药的凶神恶煞模样,我情难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我缓了缓,色厉内荏道:“你这个不安好心的护卫!来人啊,打他出去!”
房里只有眼观鼻鼻观心的拾壹和石榴。
桂七充耳不闻,把黑坛子搁在地上,淡淡道:“这坛贴着红色签子的是黄酒,另一坛是白酒。”
酒坛落地发出清脆的“当啷”那一瞬间,我似乎立刻闻到隐约的醇香在房间里弥散开来。
我咽了口口水,看着他边摆弄那两个坛子边说:“公主今晚越早喝药,明天就越快能吃到醉蟹。醉蟹虽冬天吃合适,但蟹性寒凉,喝完药后六个时辰后才能吃。”
好哇,不威逼改利诱啦!
我竖眉扁嘴,带着满腔怒意掀掉被子,下床径直走向他……
……身旁跪着的拾壹,抄起碗干脆利落地把药一饮而尽。
我帅气地挥袖擦嘴,但逞能的后劲十足,古怪的药味在嘴里乱窜,苦得我龇牙咧嘴,舌根都麻了。
——不,本宫根本不怕苦:“喝完了,记得……”
兀地,异常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唇瓣,送了颗什么东西进来,甜香随着口津泛滥在嘴里。
熟悉的味道。
是蜜饯!
叁.
从我和石榴坐一辆马车,姑姑和桂七坐一辆马车开始,我就无比生气后悔。
昨日,姑姑难得来公主府找我,约我出游找乐子去,还神神秘秘地不告诉我要做什么。
我当然喜不自胜,昨夜打扮了一宿,通身装扮都是活泼又漂亮的杏子色。
本来自以为虽不能称得上国色天香,惊艳一下姑姑和桂七好歹也是一件快事。谁承想姑姑穿着狐皮袍子和绀宇色的外衣,就像是故意要去衬桂七那件半死不活的花青侍卫服一样。夹在他们中间,我就像是跟着爹娘出游的蠢小孩。现下根本没人在意我的漂亮新袄子了。
衣着暂且当做姑姑不慎,可是一上马车,他俩又开始说个没完,叽叽喳喳得比清晨的鸟雀还令人心烦。
不合礼数。我又学太傅的口吻心说。
我努力假装亲热地凑近姑姑,可除了隐约听到零星几个“上元节”“烟花”的字眼外一无所获。
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讲给本宫听的?
想我姑姑是个才学过人,胸有大志的非凡女子。她五岁能吟诗作对,七岁能琴棋书画,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实属女中豪杰。
我和姑姑的差距从名字上就能听出来。比起陆姜昀这样不知所云却很亮堂大气的名字,姑姑的名字叫陆思格,非常标准的有书卷气的大家闺秀的名字。
明明都是父皇起的,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父皇是会“三岁看老”吗?
……扯远了。
如今姑姑却鼠目寸光到把心思都放在和一个侍卫谈情说爱上?还要瞒着本宫?当年她的凌云壮志都烟消云散了?
说来也奇怪,我一个懒惰成性的米虫居然能和温柔大方又才貌兼备的姑姑关系亲昵,可能是因为姑姑太善良、我太可爱了……虽然我和姑姑差辈儿了,但是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比亲姐妹还亲。
然而此刻,我拢了拢头发,决定在姑姑面前做个倔强的公主。但是这倔强很快就在下了马车后见到从西域来的那个算命的之后灰飞烟灭了。
肆.
算命的披一身黑袍坐在简陋的棚子里,神秘兮兮地低头整理着手里的小纸片。外面看去丝毫不起眼,没成想里面别有洞天。琳琅满目的东西让我恍惚以为自己进了喜鹊巢,光怪陆离。
真是故弄玄虚。我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瞟了一眼耐心陪在姑姑身边的桂七。
看着一旁眼睛冒光的姑姑,我不屑地腹诽:哼,还没有我沉稳。
“昭华,你过来!”姑姑唤我。
我抱着手晃悠:“姑姑在外面可别叫我昭华,这公主封号可太如雷贯耳了。当年父皇大肆封号至今我还后怕呢,对我寄予厚望一类的说教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姑姑捏着手帕娇笑:“好哇,现在到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桂七皱着眉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我不知礼数。
哼,我再不知礼数也比不上你们二人不知礼数。
我不理他,也不打算理姑姑。我冲到算命的的面前兴奋地把玩着他桌上摆放的小挂坠:“好神奇啊!这些玩意儿我从来没在宫里……家里的算命先生那儿见过呀!不愧是西域来的!”
我一向在亮晶晶的东西面前毫无抵抗力,变脸比翻书还快,惊喜着左碰碰右摸摸,好奇得很。
算命的用手里的纸片凌空拉出了个漂亮的弧度,又低头铺展成一排:“看你面相异于常人,想必与我有缘,老夫今日免费给你卜一卦。”
他的口音古怪,可说出来的话却那么有吸引力。我乖乖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道:“好呀!快开始吧!”
算命的沉吟:“不,是他。”
他虚虚地抬起腕,手指方向定格在我身后的桂七身上。
伍.
“姑姑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啊我等得都要睡着了……”我恹恹欲睡地趴在桂七的马上嘟囔着。
姑姑焦虑地踱步:“没事的昭华,没事的……就是算个命嘛……”
嘁,我也不知道紧张的是谁哦。
换做往常看手相啊抖签儿啊什么再寻常不过的算命,见多识广的姑姑定是不会这么紧张的,可这西域来的算命的神神叨叨,不仅掏出个大琉璃球和一堆古怪的油画小人纸片,还要求我和姑姑回避。
这本宫怎能忍,不给本宫算也就罢了,还让本宫走?本宫差点掀翻了这个臭算命摊子,还是姑姑规规矩矩地拉着我出来。
可现在我倒是越等越无聊了,姑姑却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倒那儿了。
正百无聊赖着,一声凄厉的惊呼传来,姑姑刹地掠过我身边,跌跌撞撞地跑进去。
我也慢吞吞地下了马跟在她身后,心里莫名泛起一股酸水。
有姑姑关心桂七固然是好。可是桂七现在明明是我的侍卫了……
不不不。
我甩甩头,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
走进去就看见一个黑色斗篷跪伏在地上战栗地打着哆嗦。桂七面色铁青站在他对面,剑已出鞘,抵在他脖子上,左手半攥带抠地狠狠抓着他还拿着皱巴了的纸片的手,周身萦绕肃杀气息。
“放肆!”姑姑虽嘴上不留情面,脸上失措的神态还是出卖了她,“桂七,你在干什么?快放开先生!”
桂七蓦地松开手,收剑入鞘。我看到他的指尖在颤抖,胸脯也剧烈地起伏着,似是被气狠了。
姑姑体贴地搀算命先生起来,安抚道:“对不起,都怪我对府上侍卫管教不严,先生受惊了。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知道了原委,我也好教育他。”
算命的只是摇头,无助地张着嘴,不肯说半个字。
桂七深吸一口气,又作势要拔剑。
“我说,我说!”算命先生一看那冷锋冷芒就吓得腿软,“只是……罪过罪过,求各位大人别外传,在你们中原这可是要杀头的反言啊。”
姑姑本来对桂七的鲁莽十分不满,但听了这话不由脸色难看了几分,对这口出狂言的小小算命先生蹙眉:“若实在反动定然不便相告,今日我等权当没来过此地。桂七,我们走。”言罢就要带着桂七离开。
“哎,别走啊。你们不听我听。”我撇嘴,一手拽住一人衣袖,“先生快讲。”
“这位兄台……”他顿住,边按揉着手腕边注视着桂七,“有帝王相啊!征服、支配……但是塔会塌,会终结……会……”
“疯疯癫癫!昭华,快随我走!”听见帝王相这三个字,姑姑深吸一口气,表情僵硬,太阳穴蹦出几条交织的青筋,眉头似要绞在一起。
算命的却如同上瘾了一般,说得愈发起劲至喜上眉梢:“小兄弟,你可算有福娶到陆朝第二尊贵的女人了!只可惜她不过就是个破鞋了,哈哈哈哈哈!”他说到情难自持处手舞足蹈,神情向往痴迷,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前不久才被人用剑抵在脖颈上小命不保。
姑姑此刻已经忍无可忍了,但良好的教养却不允许她动怒。她拂袖而去:“污言秽语!”
桂七亦步亦趋。
我没了兴致,撇下中了邪般的算命的走了。
太奇怪了。
陆.
是麻雀。
马车里风不住灌进来吹得我发丝扑在脸上睁不开眼,路旁写着“陆”字的紫色旗子兜着风扑簌后退,猎猎飘扬。除了丝绸拂动的声音,我还听见了山麻雀隐约的啼叫。
雪下得这么大还有麻雀吗?
也不知道蛮夷什么时候会攻来,希望能让我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完上元节。
方才阿肆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没上车。山麻雀叫得更大声。
阿肆回来得太突然了。
我们刚离开算命小篷子回到马车停驻的地方,就看见阿肆叼着狗尾巴草倚在马边上。
“阿肆!你回来啦?!”我惊喜地尖叫一声,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去。
桂七瞳孔里溢出一丝喜色,他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扭头向姑姑:“长公主,公主的侍卫既已回来,卑职是否可以……”
难得见他一次高兴,我挂在阿肆肩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眼冒精光的样子。因为知道姑姑遣他来真正的缘由,所以恶趣味地想看他失落。
不过这事说来倒话长,总之不是因阿肆出去办事了姑姑才把桂七调来公主府的。
柒.
很久很久以前,父皇还是年轻的太子,曾有一位柔如清风,润如璞玉的美人和他相爱成婚,诞下一子。
父皇深爱那美人,自然也爱极了他们的孩子,挑灯翻遍古籍赐了他一个意蕴极佳的名字。只不过至今除了父皇外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这孩子在刚出生数月时,因父皇和美人微服在民间赏花灯,宫人看护不力被人牙子抢走了。
美人自责重病,不足月余便香消玉殒。父皇萎靡不振,终日不吃不喝。他出动所有最优秀的侍卫、暗卫、捕快、探子,甚至还找过民间地下组织,可那孩子仿佛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杳无音讯。
当朝皇帝——也就是父皇的父皇,我的太上皇——不愿见他最疼爱的嫡子,最优秀的皇位继承人如此堕落下去,他想出的解决办法每次我听都能被逗乐:太上皇将他当时一位妃子和她刚诞下的女儿一起送入太子府内,让父皇睹娃思娃,睹美人思美人。
对太上皇来说,让了一位自己不那么宠爱的美人远比晾着当朝他最器重的太子自甘堕落来得轻松得利。再找一位贵女不合时宜,虽然嫁给太子是一莫大荣耀,但太子妃之位须精挑细选,多方考察,择取门当户对娴静贤淑的合适人选。而对于能有此资格的家庭或言一派势力,立即续弦许生嫌隙。且太子忧思过重每况愈下,也等不起细致择选的时间了。不得不承认,这竟是当下难得两全法。
这妃子其女是太上皇诸多子嗣中第一个女儿,正是我的姑姑,现在的长公主。
这法子虽说荒诞有悖伦理,想让父皇忘掉自己深爱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但好歹她们的陪伴让父皇振作了不少。他给姑姑赐名陆思格,望她切问近思,格古通今。
他待她们如亲人,悲痛也在岁月的打磨中渐渐化为烟尘消散。但内疚却如同一根越拔越痛的倒刺回肠九转。
为了尽自己的最后一份力,父皇请旨太上皇上元节时无论宫中还是民间,除却寻常灯谜外,每年都增设同一题灯谜,答对此题者一定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他以这种方式劝慰自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于是每年那盏挂在宫墙上最大最华丽的花灯式样都在变,上面却写着至今未变的上至花甲老妪,下至垂髫孩提,举国耳熟能详的谜面:
“四画虽少,可括华夏一字千钧之文言;
上下虽覆,可扬中原包罗万象之大气;
左右而分,可述鸣琴垂拱时朝之佳治;
简单而交,可习三生万物自然之数理;
知而求是,贵而从谦;阖而观之,帝王相也。”
不久,父皇在太上皇的旨意下娶了母后,当朝丞相的嫡女。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不足一岁,我出生了。
父亲给我取名陆姜昀。原本是叫陆昀的,母亲怀我的时候忌口,我刚出生没多久她就一连吃了一周的十月没吃成的姜撞奶,最后我就成了“陆姜昀”——没成想很符合我的气质,姜黄色的、温暖的日光,每天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
及笄后我莫名地还得了个“昭华”的封号,突如其来的高帽就扣在了我头上: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光华明亮,前途生晖。阿谀奉承不绝于耳,不过那些殷切期盼都在我的好吃懒做中消磨殆尽了。
再后来,太上皇驾崩,父皇登基。
蛮夷素与陆国交好,但也许是父皇不加掩饰的拓疆之心太过热烈,近几年蛮夷朝贡的东西里总带着些威胁的意味——讲战争的外文书,疆域地图什么的——而且他们总在两国边境以演习名义闹出一些乱子,让父皇操心不已,每日忧虑着会否开战。
然后我遇见了阿肆,这世界上最好的侍卫。别人当他是我的下人,其实我觉得我们更像挚友。
我是在街上捡到他的。那时暑气熏蒸,他倚在空无一人的巷子口阴影处落泪,浑身灰蒙蒙的,扬起的脖子却白瓷似的好看。我不假思索地把这个声称自己“被父母带来游玩却走丢了,钱被偷光了”的男孩带回了家。
也许是因为有一个走丢过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虽然没见过面,但他的故事都听得耳朵起茧了,我总怀有一些不该有的怜悯心。
好在阿肆不是坏人,他是一个很容易就变得忠心耿耿了的侍卫。他本就有武功底子,掌事嬷嬷索性让他做我的侍卫。我疑心他是流落的富家子弟,不然怎么会有羊脂玉一样白的皮肤,茶汤一样亮棕的鬈发。
阿肆一直很照顾我,事事让着我。他大大咧咧缺根弦,待我却温柔细致。
姑姑和阿肆在我心中的地位不相上下。
姑姑是一个极优秀的女子,她从小就因为精通诗书礼乐闻名遐迩,无人不晓神童长公主,在别的小孩还在玩泥巴的年龄姑姑就能吟诗赋对,骑射剑术更是比寻常男子好上几倍。
记得小时候我和姑姑是一起光着屁股四处跑的烂漫少女,那时我们的智力还旗鼓相当。可是一次和姑姑夏日游湖时,她摘莲蓬不慎跌入湖里溺水昏迷,醒来后变了个人似的成熟了不少,还总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害得父皇愁眉不展。
虽然姑姑和我仍然要好,但她突然精通了太傅讲的那些天书让我羡慕不已。我故意想摔进湖里,还被掌事嬷嬷拎起来臭骂了一顿。
我能看出来姑姑隐藏在克己下的勃勃野心,久经政场的父皇如何看不出来?
姑姑前几月在外买下了武功高强的桂七,虽然我不知道阿肆和桂七谁更厉害,但毋庸置疑桂七是个顶顶的高手,不论人海战术的话,或许甚至比大多宫中暗卫还略胜一筹。
本来在姑姑对皇位没甚威胁时父皇就对她略有忌惮,如今她身傍得力助手,判断不了桂七背后的势力,父皇更介怀了。虽他总不至于担心姑姑坐上龙椅,但难保她未来会不知从哪儿找来个丈夫或儿子成为万岁。
毕竟皇宫这个地方好像深井,落在里面的人没有不想踩着别人的头见太阳的,以至于过往柔软的情感都在阴冷暗湿的井底被冻成了顽石。尤其是正趴在井沿吹着风的,更该担心某天脚腕上突然出现的一只拽你下去的手。
敏锐的父皇旁敲侧击姑姑,她居然忍辱负重地将心上人送来了公主府。开始我以为她并不会乖乖就范,或送个替身来打障眼法,谁料她借着“阿肆不在,需要有人看管公主”的名义还真把桂七送来了?这些破事牵扯上我,让我平白受几天管教,生几天闷气。
阿肆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出去了呢?
捌.
上元节就是明天了,我和阿肆通宵做了好几个花灯,今日一直躲在《礼记》后面打瞌睡。
手肘突然被人戳了戳,一张撕得毛毛躁躁的宣纸条从左边递上来:
——喂,今天这么困?
是唐长瑞。
我无精打采地提笔:
——昨天熬夜做花灯了,明天不就上元节了嘛。
唐长瑞是和我在这里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同窗。毕竟太傅门下除了我这种开后门进来的,只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些官家小姐少爷。
他为人玩世不恭,从不在意繁文缛节,总是和我一起罚站。但他从没被太傅的偏问怪题难住过,似乎什么都知道,和我这种不学无术的娇公主比高下立见,所以太傅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想好好过上元,今天还得乖乖听课啊。
我扭头,看见他狡黠地笑,顿时气不过扣住他送纸条来的手。
“嘶!”唐长瑞挤眉弄眼故作疼痛状,情态之逼真让我有一瞬都怀疑我是不是偷偷修炼了内功捏断了他的手。
他索性扔掉纸条,举起《礼记》挡住脸向我做口型:“好痛啊,赔我一壶仙酴。”
我怒目圆瞪。
“我知道公主家大业大藏酒无数,一壶仙酴算不上什么。”
真无赖!我不想搭理他,只能把目光转回案上摊开的《礼记》上,听着太傅催眠般的呓语:“使宰夫为献主,臣莫敢与君亢礼也,不以公卿为宾……”
不知怎的,我思绪忽然就飘回几天前桂七那张失落阴郁但可怖的脸上。
姑姑斩钉截铁的拒绝话音刚落,他就立刻颔首低眉不让姑姑看清脸上的阴鸷。我探着脑袋等好戏,就对上一双狠厉发红的眼,那里面似乎蕴着煌煌火光。我没反应过来,猛然吓得像是被灼了一样抖了抖,立刻缩在阿肆身后观望。
那张往日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脸狰狞地拧在一起变了形,青筋随着戾气爬上了额角。紧捏剑柄的手大幅度地颤着。
接着一个陌生僵硬的声音说:“是,长公主。”
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一身傲骨在姑姑面前屈折,却还是要保持自己听话顺从的形象。
明明是个听了违背主人意愿的预言就会怒不可遏的家伙,此刻却竭力隐藏一切情绪,无条件听命。只因为主人暂时将他派来别人府上当差还未允许他回去,他就气成这样。是我公主府待遇太差?又或是他连一刻的分离都忍不了?我不愿深究。
彼时我端详着姑姑一言难尽的煞白脸色,她虽望着桂七,可我看她担忧的眸子里明明装满了无法登顶的自己和一腔付诸东流的野心。
听到自己的侍卫被预言有帝王相,平常人都会或惊或惧,何况是胸怀等夷之志的姑姑呢。
姑姑很快移开视线,完全没有发现桂七的异样,尽管如此明显。她无奈,她歉疚,但她向来只对为自己利益而牺牲的人如此,又无奈歉疚得十分表面。
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她。
“没有人!”出神间我怒到拍案而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行动,我怔怔地盯着泛红的掌心。
一众少爷小姐纷纷回头看我,疑虑交织着嗔怪的眼神让我不知所措。我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没……没有人生来就高人一等,这样剥夺人权的封建制度废了才好!”
惊人语罢,太傅老头一瞬间急火攻心,扬起衣袖指着我憋不出来一个字,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闭上眼睛踉踉跄跄跌坐在几案上。
想也知道他会对我的这番反叛言论作何评价了,无非就是“不成体统”啊“不合礼数”之属,如果能借由掩盖上课走神的罪名不失为一桩美事。
可谁知他年寿已高,气得狠了竟好半晌缓不过来。同窗早已乱成一锅粥,顺气的顺气,找大夫的找大夫。
我心虚抱歉地凑近太傅身边,看他蠕动着嘴唇发出喃喃蚊鸣般的声音:“和你姑姑真是如出一辙……”
和姑姑一样?好高的评价!我识趣地没有把高兴表露在脸上,心里偷偷惊喜。
玖.
我自以为灵机一动的极佳反应居然是招致我最无法接受的惩罚的罪魁祸首——我被禁足了,而且上元节那天还包含在禁期内!
没有通宵达旦的游巷狂欢!没有火树银花的赏灯猜谜!没有歌舞升平的热闹氛围!一年只一次万分珍贵的空前盛景,只能我自己在阴暗的小院儿里孤独寂寞地想象!
几日以来公主府中一直充斥着我的凄惨哀嚎,就连向来耐心宽慰我的阿肆都不堪其扰又无可奈何,头疼不已。
在我的百般不情愿中,日子还是保持着它惯有的无情,如约让上元节到来了。
“本宫不就是站起来发了个言嘛,至于上元节的时候还把本宫囚禁在这狗屁殿里吗!”声嘶力竭吼罢,我咬紧下唇眯起眼睛,努力不让哽咽声和打转的眼泪一并泄露。
阿肆手足无措地立在榻前,温声哄道:“别气了,不然……过会儿卑职偷偷带殿下出去?”
“这怎么出得去啊?”我委屈道,“现在这府中又不是只有我二人。”语罢,我幽怨地望了一眼门口。
泪水马上就要随着视线偏移而落下,我顿时慌张地想弄出点动静好让阿肆不再注意我,便欲随手从床榻上方的门罩架子上扯下一个刚挂好的花灯扔了去。
靠近了瞧清楚那只是阿肆做的,我又伸长了手去够那个我自己做的蹩脚兔子灯,扯下来狠狠扔开,佯装恼火背过身去偷偷用袖摆擦眼泪。不想计划不通,“吱呀”一声门响后,有个没眼力见儿的人先阿肆一步在空中接住了差点落得支离破碎下场的花灯。
“你怎么来了?!”被门开惊到的我下意识地回头,察觉自己脸上挂着还没擦干的泪珠又连忙转过去,嘴角却抑不住地勾起。
桂七轻拍花灯上不存在的灰:“殿下心情不好的话……要不要卑职陪殿下坐坐?”
阿肆很识趣地不知从哪变出两坛子酒后消失了。
我半推半就地下了床,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桂七微不可察地吐了口气,还没等我开口就麻利地一手拎着酒一手拎着我翻过窗飞上了房顶。
“你怎么会飞?”我呆。
放好酒,桂七好笑地盯着我:“殿下,这是轻功。”
突如其来的寂静。
空气中流淌着难以描摹的情绪,我们没有一个人打破这恰到好处的屏障,气氛微妙。
脸有些发烫,我抱起一坛酒坐下来妄图汲取一丝凉意,灌了两三口,喝的太猛又呛得咳嗽。
“如果殿下和友人闹脾气了,仍愿意遵守过去彼此的约定吗?”桂七也拿起酒坛抿了一口,出神地望着夜空。
我搞不清他是在自说自话还是虚心求教,思索了一会儿:我的友人……阿肆啊。唔,唐长瑞勉强也算一个吧。那些假模假式的官家小姐,我也不太认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代入了一下自己,“我直接让他给我道歉好了。实在不行,发发脾气说要毁约,他肯定是先来哄我的那个。”
桂七深深看了我一眼,暗处没光的眼神如古井无波。我顿然忆起那日他疯癫般的隐忍,一瞬浑身都冷了下来,甚至开始有几分畏惧。
他看出我的害怕,闭了闭眼睛,躺下。良久苦笑长叹:“卑职和殿下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也是穿越的?!”我脑袋宕机了。
“穿越?”他疑惑的眼神不似作伪。
拾.
我就知道我终还是喝得烂醉!
天光微亮,我猛地鲤鱼打挺起身,发现自己安稳地处于床榻上。
上元节就在我的醉酒睡梦里白白耗尽?我头疼欲裂浑身酸痛,想到这番,更崩溃了。
记忆早已乱套,我从零星碎片中依稀辨认出我和桂七在房顶上聊天的画面。
断片断得不完全。
昨晚第一个华丽的烟花倏地升腾,在黑夜中“啪”地绽放开来,我早已喝得七荤八素,大胆地扯着他的袖子激动得手舞足蹈。他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孔骤然一沉,紧接着就是世界天旋地转,我头晕目眩,猛然吐了一地,罢了还扒着他的袍子下摆狂发酒疯。
“啊啊啊啊!”不忍再接着回忆下去,我尖叫出声,把头埋进被子里鸵鸟般逃避着现实。
“殿下……殿下!”
门被猛地撞开,石榴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我榻下,神情惊慌失措。
我坐起来,宿醉让我有些使不上力,撑着床沿不悦皱眉:“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本宫头正疼着呢。去……”
话尚没说完,就被石榴张皇地打断了。我挑眉:石榴素来最守规矩,从来做不出这般僭越之事。
压下不快听着听着,我大脑蓦地一片空白。字词接二连三地落入耳中,我却无法将其转换成有意义的句子。
“殿下,陛下传急讯说找到了走丢的太子,那人竟是……竟是阿肆!眼下各位都在大殿……”
随着一阵嗡鸣,所有声音逐渐模糊,只听得见刺耳的啸叫。视线不稳,我支撑的手瞬间脱力,身躯重重地砸在床板上。眼皮越发沉重,耳边石榴慌乱的呼喊声仿佛蒙了层布,听不真切。
“……殿下!殿下!”
阿肆?太子?
我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拾壹.
我睁开眼。
目光触及的俨然一片陌生的场景。头顶本应是上好红木的颜色,如今入眼却是一板摇摇欲坠裂刺横生的湿霉木片。
缓缓地撑起身,我环视了一圈四周。这里是一个好像谷仓但空空如也的房子,灰色掉皮的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中间突兀地摆了一张老旧的床,我就睡在上面。床上只有洗到发灰的薄褥子和被子,被子一侧还破了口,粘连的陈棉从里面冒出一角。总之,这里不像什么好地方,但似乎也不是牢狱。
木床随着我的起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而接连响起的是伴随尖锐杂音的沉重咳嗽声。
我被惊得浑身一震,瞬间僵住,动也不敢动。
过了许久,那恐怖的咳声终于沉寂下去,我艰难地转头,脖颈同挂了千钧铁链般紧绷。
血。
入眼是触目惊心的血。
大片大片红色的血。蜿蜒。喷溅。
在没有窗没有光的房间,一个不起眼的昏暗小角落里,我竟然忽视了这么庞大的可怖景象。
“——阿肆!!”
我惊声尖叫,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扑下床。腿软得好像被抽掉了骨头般无力,我急切地爬去那个倚有一团不再动作的小小人影的角落。
我想呕吐。我想怪叫。
无知无觉,我已然爬进黑红色的血泊中,还有几寸却怯怯地颤栗着不敢再向前。我缓缓举起不住大幅抖动的手,轻轻地放在眼前人的鼻子前。
好久。好久。
久到我以为我的心脏已经不会再跳动,突然感受到一分几不可查细若游丝的气息。
“哇啊——”
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狠狠地砸入那一大滩血水中。
眼前被血混杂着眼泪糊住,我却拼尽全身力气睁大眼睛。眼前人仿佛一盏将息的烛火,脆弱得一触即溃,似乎在我闭上眼的下一秒就会缥缈青烟般飞去,不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殿下……”
那嗓音细如蚊蚋,还掺杂着仿佛喉咙里灌满了血的粘稠哑声。
我的眼泪决堤止不住地淌着,整个身体失控地震颤,惊惶绝望地尖吼道:“啊——阿肆!你——你不是变成太子了吗?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这幅场景实在太恐怖血腥,如坠炼狱,令我窒息。我一生安乐顺遂,血都没见过几回,平生第一次就见识亲近的人这番模样,现下已惊悚痛苦得神志模糊了。
一只手轻搭在了我的头上:“……别怕。”
我颤颤巍巍地坐起身,双手摸上羽毛般轻飘飘没有感觉地抚在我发上的那只冰凉的手,握住它,带着它一起狠狠颤抖。
手与手之间有仍在涌出的血夹杂着干掉的血块,湿润黏腻又粗粝硌人。到处都是血。我控制不住地干呕。
阿肆纤长的睫毛上挂满了血块血渣,他勉强撑黏连的眼皮,眼睛却怎么也对不上焦。
我见他的唇微微翕动着,慌忙将耳朵凑上去,哽咽道:“你说吧,我都听得见的……”
“换代……”阿肆唇齿间只有胸腔勉强挤出的虚弱的气音,我还是辨认出了他在说什么,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愕得无以复加。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好半晌才嗫嚅道:“姑姑她……成功了?”
“噗哼……”这样的境况下,眼前人居然垂着眸子,勾起嘴角从唇畔嗤出一口气,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是长公主,是桂七。”
拾贰.
夕阳如血,飞沙走石。
天空被浓烟和黄沙遮蔽,长矛与刀剑刺破空气碰撞出金属铿锵和鲜血迸溅。战马奔腾着席卷起飞扬的尘土,声同雷鸣。残破的战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怒吼哀嚎震耳欲聋。
尸体堆积如山,断肢残臂随处可见,褐红色的血液缓缓流淌凝滞在沟沟壑壑中。云梯在城墙上摇摇欲坠,俯瞰去人不过一群黑而密的蚂蚁,在蜂拥而上中不断被箭雨滚石击落,于空中划过道道血色弧线,最终重重地摔在城墙下,堆叠成垫脚之处,又有源源不断的人前赴后继涌上城墙。
一人身着玄色铠甲,胯下战马毛色如夜,缓缓步入战场,蹄铁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叩击出沉重的回响。兜鍪反射昏黄余晖,其下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光。
那人一手驭马,一手持剑。长剑仿佛嗜血活物一般兴奋着,随着驾马动作而微微颤动,发出“铿铿”的响动。剑锋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迹在剑身上缓缓流淌,好似剑在饮血,剑柄上缠绕着一匹暗红色丝绸在风中飘扬。
他身背一扇无字大旗,旗面已然被熏黑,边缘撕扯得破烂不堪,但那在风中肆意傲气翻飞的架势却无端让人胆寒。马信步向前走着,马背上的人也仿若悠然自得般对周身的修罗景象视若无睹,像从地狱杀来的煞星。
“叫他降旗——”
一声凄厉的尖叫穿透战场。
煞星抬眉,注意到了城墙上惊慌失仪的长公主。那人的长发不同往日挽成不重样的精致簪髻,而是凌乱不堪地贴了几缕打绺发丝在苍白的脸颊上,华贵的衣袍亦失去了光泽,被战火盖了一层晦暗,眼神里是无尽的恐慌与疲惫。
即便如此,蒙尘的她也别有一番魅力。他痴迷地想。
“杀——!”
“叫他降旗啊!!”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男声粗犷狂妄,不容置喙,杀气腾腾。女声颤抖,如同濒死鸟鸣。他喊完,愉悦地勾唇轻笑。
那日那侍卫与皇帝并肩站在一起的得意模样让他恨得牙直痒痒,而最终让他毫无悔意地发动师傅的禁军的,则是该死的老糊涂狗皇帝竟敢乱点鸳鸯谱,将长公主许配给那不知哪冒出来的失散太子,还说这是一早就定下的,将来便传位给他,这不是乱了套了。
那侍卫分明一副异域长相,一头棕色鬈发,皮肤也白得像鬼,狗皇帝真是老瞎眼了,说是仅凭什么玉佩和名字就能认得,真是愚蠢至极。
说起来……玉佩,似乎自己也有一枚来着。那东西,师傅说捡自己回来时一直挂在身上,便也就一直带着了,现下去了哪里呢?
他摸摸自己腰间。甲胄硬厚,似乎没有玉佩的形状。
不管了,也不是什么玩意儿。他一向对别的事感情淡薄得很,摇摇头,驾马一步步不可撼动地向前走着。
「最后的故事」
兴盛的陆国一夕之间竟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强悍江湖势力覆灭,似乎还大肆举办了一场婚宴,这消息真是令众国喟叹。然而大局还来不及动荡,蛮夷便趁其政权更替、根基不稳还有闲心操办什么婚事之际一举杀来,将无论是陆国残党还是江湖派系纷纷剿灭,把那片肥沃土地据为己有。
“喂。”
清冽男声响起。
眼前盛装女子回过头来。她坐在酒楼靠窗,鬓边发丝被风吹起恣意飞舞着,身后的长发被编成了无数根小辫子,辫子末端系着银铃,随着轻微动作和风吹拂发出悦耳的声音。光洁的额头上坠了一条镶嵌着宝石的额饰,阳光透过窗棂照射下来,她妆点的周身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衬得那眼眸更为深邃。
见眼前人是从未有过的打扮,饶是唐长瑞也一时间不由自主恍了神。很快,他便调笑道:“哟,如今成了西域公主了?”
陆姜昀神色冷冷:“有什么话快说。”
“只是对一些问题很好奇,想问你嘛。”唐长瑞仍不着调地笑着。
“你也是穿越的?”陆姜昀不耐,蹙眉道。
唐长瑞装出一脸惊讶,却憋不住笑:“不是说我问你么,怎么成你问我了?”
她不语,只是依旧沉着脸注视着眼前吊儿郎当的人。
“要说穿越……是你们这么叫吧?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是其实并不太相同。”唐长瑞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不是我们,是他们。”陆姜昀固执地纠正。
“原来你不是?”这次唐长瑞是真的讶异了。
陆姜昀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仍不开口。
“如果时间是一条长河,你们是在其中游动的鱼儿,那我就是其中的一滴水,可以说我在此处,在彼处,也可以说我在每一处。”唐长瑞用尽可能易懂的言语解释道。
陆姜昀抬眸:“既然如此,那水不是洞悉了鱼的一息一动?何必又在此惺惺作态,说要问我?”
唐长瑞赔笑道:“水哪能有那等本事啊,不过是托着鱼儿,让它活着,还能游得更欢罢了。”
倏地,那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猛地扣住唐长瑞的手腕狠厉向上一翻,宽大的袖子窸窣落下,露出被一圈乌紫围绕的腕骨。
“嘶——痛痛痛!”唐长瑞龇牙咧嘴地抬着胳膊试图挣脱。
陆姜昀玩味地挑眉:“我不觉得我有那么大的力气。之前装神弄鬼说自己是算命的时候,他给你的那下滋味可不好受吧?”
唐长瑞讪笑。
“水没了鱼仍好好地流淌,鱼没了水可是必死无疑,水可没有非要托举鱼的理由。”她利索地松手,挽袖提盏抿了一口酒。
唐长瑞心虚地收回手,低着头整理皱巴巴的袖子:“这不是有了鱼儿,鱼水才能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嘛。”
陆姜昀对这个满口托词的人霎时失了兴致,淡淡地瞥向一旁:“树麻雀在叫。”
“殿下好耳力啊。”
她不言语。
唐长瑞见她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自顾自地坐下来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入喉却是一股辛辣,刺激得他不断狼狈咳嗽。他掩面,心道这么出糗还是头一次。
辛辣逡巡过后口腔里弥漫着浓厚的醇香,唐长瑞惊了一惊,还真是不懂酒的人都能品出来的顶级佳酿。他又倒了点,想着顺走些是一些。
“这容易醉。”不知何时陆姜昀一直在注视着他,蓦地开口,又吓了他一跳。
“殿下还真是好酒品啊。”唐长瑞真挚地夸赞。
她轻叹:“也就这点爱好了。”语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色平静。
“饮得好酒,美人在侧,今日唐某真是死而无憾了。”他油嘴滑舌道。
陆姜昀突然失笑:“不觉得可笑吗?”
“什么?”唐长瑞被她无端的话语说愣了一愣。
“这荒谬的展开。明明你也能体会到吧?也许真就像你说的,我只不过是弱水三千里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无论怎样也掀不起一丝浪花,最终还是被湍急的水流推着不知往何处游。”她仰起头,怅怅地舒出一口气。
不……你明明已经掀起巨大的浪花了好么……唐长瑞腹诽。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明明我已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却还是渺小得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就算好像颠覆了什么东西,也不过是鱼仍然在水的推动下从一条支流去向另一条支流罢了。人看得见水,但是看不见自己周身的诸如气啊一类的东西,或许鱼也根本无法看见身处其中的水。”陆姜昀喃喃,对着窗子伸出手。阳光从她的指缝泄下,灰尘跳跃着。
唐长瑞猛地震了一震: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没有看清这位隐藏在种种行为下的真心,简直是上面的巨大疏漏啊。
她继续说着:“不可笑吗?每天生活在这样荒谬的水里,说着荒谬的话,做着荒谬的事,只要一闲下来,我每时每刻都想笑。”
“无论是将小时候姑姑那些胡言乱语听进心里便早早开始生疑思忖,救下一看便是蛮夷贵族的阿肆,最近让他早早去查关于失散太子的消息以便桂七进入公主府,骗他我与姑姑情同手足欲助她上位,最终趁着装醉偷走桂七玉佩,哄阿肆冒认太子身份……呵,只不过没想到他竟显贵到这种地步。”
“亦或是面对突然出现的你将计就计,强扯着所有人留下听你胡扯来刺激他。明明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却在一瞬间权衡利弊,每时每刻都绷紧着神经,不断考虑不同举动的后果,我真的累了。”
“还有偷听到他们上元节的约定,又推测托你那番话的福他们定会爆发争吵,所以故意说出和姑姑相似的言语得以被禁足换得与他相处机会,然后为了自保不让战事牵连自己又装作惊慌昏迷。”啊,唯一失算的居然是酒后脑子一热,竟然误以为说出那话的桂七也是穿越的了。
“这些为了一个女人就覆灭一个王朝的故事,真是如同儿戏,荒谬得可笑。我做了这么多,到头来也不过翻手覆手间一枚棋子罢了。”不论是桂七不知莫名其妙从何而来的强悍背景势力,又或是身为蛮夷太子的阿肆……不,赫连获,知会蛮夷攻城后又要将她娶回都城,似乎只有因男欢女爱而诱发的种种都成了合理而亘古不变的议题。
“我要走了。如今愿意与你和盘托出,我是真的累了。”陆姜昀起身,一甩头将小辫子悉数甩在脑后,银铃发出脆响。
唐长瑞也忙地随之起身:“那之后呢?你作何打算?”
“与你何干?”陆姜昀神情漠然。
唐长瑞一时哑声。“那……那我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么?”见陆姜昀转身欲走,他忙追问。
“说。”她并未回头。
“桂七他,本来的名字叫什么?”
“格华,陆格华。”那磨花的玉佩上隐约透着“木”,“七”二字。
格物致知,春华秋实。
陆思格。
真难听,去声后面跟两个阳平,真是为了寓意毫不考虑名字本身的好听与否,不知所云。
她毫无留恋地抬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