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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酒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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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座时,剧组众人正拼酒到兴头上,江蕴真和程疏虽一同走进酒吧,却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戚时月喝得有些醉了,瞳孔散得迷离不清,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们片刻,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转眼倒进了江蕴真怀里。
隔着酒桌,程疏远远看着江蕴真,只瞥见她被长发遮掩住的侧脸,白得有些惹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她轻垂着眼帘,轻抚着戚时月的后背,替她擦去唇边的酒渍,又低声安抚了几句。
江蕴真照顾人的动作很熟练,神情柔和而安宁,显然早已习惯如此,在喧嚣的酒吧里,却难免有些格格不入。
程疏握紧玻璃杯壁,咽了口酒,唇边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一堆同行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总是有许多闲话好聊,等到聚会结束时,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江蕴真连拖带拉将戚时月送回家,等回到自家公寓时,钟表的时针已经指过了三点。
她租的房子在市区,一座五层楼高的破旧筒子楼,江蕴真住在最顶层,一室一厅的大小。虽然环境简陋,却胜在清净,唯一让她头疼的是,要常常要清理阳台上四处蔓延的爬山虎。
江蕴真实在是倦极了,推开房门,便一头扎在床上,久久不愿起身。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忘了加程疏的微信。
江蕴真重重拍了三下后脑勺,把脸揉进枕头里,碎碎念道:“江蕴真,你怎么这么蠢。”
手机震动了两下,她摸索着解锁屏幕,是一条好友申请。
chengshu1007:程疏。
江蕴真一瞬间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
程疏的头像简单明了,是他毕业大戏的剧照,江蕴真曾经在他们学校的公众号里见过。那一年表演系的毕业大戏是契诃夫的《普拉东诺夫》,程疏是A卡的男主。
那张剧照是黑白的,只是一张侧影而已。程疏倚在窗前,身后便是葳蕤丛生的樱桃树,他穿着戏服——是件黑色西装,稳重而合身。衬衫顶端的扣子却解开了两颗,领带也歪斜着,露出令人遐想的锁骨。烟雾缭绕,将他的容颜隐去,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他瞥向镜头,眼神轻蔑而嘲讽,是对周围一切感到厌倦的疲态。
江蕴真一直回避这个角色,是因为她在普拉东诺夫身上看到了自己,但程疏的剧照,却还是击中了她的内心。她心动之余,又不乏嫉妒地意识到,程疏是天生的演员,他那双充满故事感的眼睛放在镜头前,已经是最好的说明。
江蕴真盯着程疏的头像发了会儿呆,才回过神来,改了备注,按下了通过键。
程疏迅速发来了消息:还没睡?
江蕴真犹豫了片刻,回复道:才到家,还在收拾。
程疏:忘了留联系方式,就问戚导要了你的微信。没打扰到你吧?
江蕴真连忙否认:当然没有。
程疏:那就好。
话说到这里,江蕴真又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她一向笨嘴拙舌,平时就不爱和人在微信闲聊,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题。迟疑了片刻,只得回复了个白猫啃玉米的表情包。虽然杜绝了暧昧,却未免显得太蠢太滑稽。
那头的程疏似乎也有些失语,没再回复她。
手机那头又“嗡嗡”了两声,似乎又有人发来了消息。浓重的困倦席卷了江蕴真,她丝毫没有力气去看。江蕴真将手机扔到一边,卷着被褥,沉沉睡去了。
两天后,《水族馆之夜》正式开机。
这三个月,戚时月虽一直沉迷酒色、混迹于各大夜场,但写作的速度还是很快。赶在最紧要的关头,把剧本赶了出来。
开完剧本围读会,便匆匆进入了拍摄进程,可开机头一天,江蕴真就犯了难。
——他们这群人,说好听了是学生剧组,说难听了就是缺钱少人的草台班子,每个人都要兼任多职,除了基本的摄影录音剪辑以外,许多事情都要演员亲力亲为。
剧组的化妆师叫许小拙,是舞美系大二的小师妹,她光做道具就已经筋疲力尽。江蕴真不想再麻烦她,只能自己解决服化道问题。
偏偏她饰演的女主钱丽是个年近三十的社畜白领,被生活的重担折磨得麻木冷漠,在年龄和职业上都和江蕴真大相径庭。
戚时月翻遍衣柜,帮她挑了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江蕴真自己搭了件相宜的百褶长裙,穿上后倒有几分温柔懦弱的样子。她皮肤本就苍白,唇色又淡,没化妆总是显得有些气血不足的模样,倒也符合人设。许小拙用粉底替她均匀了下肤色,在颧骨加深了几颗雀斑,便没再修饰。
化妆间里,镜中的程疏,是有几分和钱丽神似,可还是觉得有些细微的偏差。戚时月上下端详着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发型的原因,”
一直维持着沉默的程疏忽而开口。
他坐在对面的化妆镜前,背对着江蕴真,没回过身,却看向镜中她的倒影。江蕴真的长发已留到了腰身,如行云般蓬松而茂密。闻言,她微微拧过身,迷茫地看向程疏,乌青的发丝垂落,如夏季突至的阴影一般,掠过她苍白的侧脸。
戚时月抱臂靠在桌边,忽而起了兴致,“怎么说?”
“你的头发没有烫染过?”程疏问。
江蕴真不解其意,只能点点头。
程疏轻轻叹了口气,莫名有些惋惜的意味,“钱丽的头发,不太可能这样漂亮。”
戚时月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程疏的意思。钱丽是大城市的办公室文员,工作繁忙,还要常常要加班,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却微薄得过分。这样的女孩子,往往没太过精力打理自己的头发,一头凌乱的卷发才最合理。
想到这里,戚时月瞥了眼江蕴真,有些犹豫起来,她知道江蕴真一向爱惜自己的头发,贸然让她毁掉,难免有些过分。
“剪吧,”江蕴真却没怎么迟疑,对许小拙笑了笑,“你觉得怎么合理怎么来。”
许小拙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便再没磨蹭,拿起剪刀唰唰几声,一缕缕黑发抖落在地板上。她思索片刻,给江蕴真烫了头不甚精致的卷发,再用吹风机最高的热风贴着头皮吹了十分钟,模拟出干枯毛糙的发质。
做完最后一步,许小拙长舒了一口气:“好了。”
江蕴真这才睁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竟也恍惚了一瞬。化妆间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半晌,戚时月才开口道:“对了,这样就对了。”
戚时月写作一向散漫自由,不按编剧理论走,对主题先行之类的法则嗤之以鼻。《水族馆之夜》的文本也不例外,似乎只是一个女性庸常生活中一个最琐碎不过的细节。然而其中的幽微之处,还是被江蕴真敏锐地捕捉到。
钱丽,三十岁,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在一家私企里做着最普通不过的文员工作。她没有多少存款,在大城市里举步维艰,还常常被父母的催婚所困扰。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水族馆的海豚饲养员李原。
李原同样是游离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人,比钱丽年纪要小,过得更窘迫不堪。他父母早亡,一个人拉扯着患有自闭症的妹妹。
在这种情形下,钱丽与李原相爱了——或许连相爱也谈不上,只是一对郁郁不得志的男女在繁华都市中报团取暖。然而他们之间存在的隔阂,却注定令这段关系没有未来可言。
微电影的时长控制在十五分钟左右,注定在内容上有所取舍。戚时月讨巧地将故事线安排在一夜之内,从钱丽决意分手开始讲起,再插入闪回戏份,构建出二人的情感框架。
拍摄的前两天,江蕴真和程疏都在演各自的单人戏份,没怎么碰上面。而他们第一场对手戏,是在李原的公寓内,是场尺度不大的亲密戏。
为了节省经费,戚时月没有另找场地,借用了江蕴真的出租屋。用戚时月的话来说,她住的地方破得和李原的廉租房差不多。江蕴真哭笑不得地应下了。前天夜里,许小拙指挥着场务一起把房子重新布置了下,看起来倒有真有几分电影感。
室内光线黯淡,戚时月便打发江蕴真去阳台上妆。许小拙将玻璃门关紧,客厅的吵闹声渐渐远了。那天阳光很盛,照得她睫毛有些发痒,江蕴真只得闭上眼,有一搭没一搭吸着冰美式消肿,任由许小拙握着腮红刷轻轻扫过她脸颊。可下一秒,许小拙忽而停住了动作。
江蕴真察觉到异样,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许小拙是个长相可爱的女孩子,头□□成了浅粉色,眼妆也是铺着细闪的粉色。她盯着江蕴真发愣,圆钝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江蕴真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怎么了?”江蕴真问。
许小拙有些害羞:“师姐,你不紧张吗?”
江蕴真疑惑道:“有什么紧张的?”
小拙瞬间红了脸,嗫嚅了半晌,压低声音,“床戏呀,你今天可是要拍床戏。”
江蕴真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客厅里,程疏正靠在沙发上测光。戚时月正在和摄影师吵吵嚷嚷,似乎在争论些什么,拍摄现场乱作一团。程疏翻阅着剧本,握着支圆珠笔,在纸业上标注什么,丝毫没被周遭的喧嚣影响。
他的眉眼趋近于柔美,五官轮廓却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总会显得有些冷淡。即使远远地看着,蕴真还是会被这份与世界隔绝的疏离刺穿。
她收回视线,轻轻笑了下,看向许小拙的时候,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不紧张啊,”蕴真放下咖啡杯,往椅背靠了靠,点了一支烟,“和他拍床戏,是我赚了。”
话虽说得轻松,可轮到上场时,江蕴真的心跳还是迅速飙升。
刚走入客厅,戚时月便暧昧不清地朝她眨了眨眼,俨然一副富家少爷调戏良家妇女的玩闹做派,江蕴真越发不自在起来,捏紧了裙摆。正当她手足无措的时候,程疏却恰好朝她看过来,视线交错的那一刻,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有些安抚的意味。
他眼神清冷而平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如同青空下的海洋般沉静,蕴真纷乱的心绪却一瞬间平静了下来。她轻吸一口气,走上前,故作轻松地在他身旁坐下,掌心却被早汗水濡湿。
“抱歉,”程疏没再笑,神情严肃了起来,“如果我有任何让你不适的地方,一定要提出来。”
江蕴真合上剧本,递给一旁的场务,漫不经心笑了下,“我明白。”
虽说是肢体交缠的床戏,这段剧情却是主角二人分崩离析的开始。钱丽和李原之所以注定走向分离的那一步,除了难堪的经济问题,更横隔这一个更大的难题——李原那个患有自闭症的妹妹,李静。如果钱丽真的和李原走到一起,那她注定一辈子背负这样的重担。
但说到底,钱丽只是一个普通而鲜活的女人。即使再爱李原,她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做出这样的牺牲。
所以,在李静又一次无意识打断他们亲密时。一切积攒暗涌的矛盾彻底爆发。钱丽无法再闭目塞听,下定决心要分手。
用戚时月的话来说,这场戏表达的不仅仅是欲望,更多的是成年人的疲乏与痛苦。即使身体的距离再进,他们终究无法理解彼此,也无法拥有彼此。
在开拍之前,戚时月妥帖地清了场,将剧组其他人打发到楼下的咖啡店,除了摄影师之外,只留下了和个师妹举录音杆。
蕴真隐隐明白戚时月的意思,却还是难免紧张。大学时期,她所有的学习都不过是围绕着舞台剧展开,最过火的也不过是吻戏,看见程疏的那张脸,她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程疏看出了她的生涩,握起她发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蕴真感知到他心脏的跳动起伏,猛烈热烈,扎得她手心也随之颤栗。她睫毛颤了颤,慌乱地看了他一眼。
“听到了吗?”程疏问。
江蕴真摇了摇头,似是不懂,又似是明白了什么,“听到什么?”
程疏盯着她白净的侧脸,一时没有搭话,蕴真却察觉到他的目光,羞耻的热意蔓延了整张脸,连耳尖也沾上了绯红。片刻后,程疏才松了手,她的左手骤然失了力气,离开他的胸口,无力地垂下。
“我也很紧张。”
他轻轻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