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情书》罗萨兰

1、重遇

　　再次见到程疏，是在江蕴真二十二岁那年的盛夏。在此之前，他们已足足有五年没有相见。

　　八月，夏日的阴影以一种摧拉枯朽的姿态降临南京，整座城区犹如被山火燃烧的荒野。

　　即使是在黄昏，晚风依旧是滚烫的，隔着衣裙，也仿似能灼伤人的皮肤。

　　江蕴真刚走出剧院，一阵热浪杀气腾腾扑来，扑得她眼前一片昏沉。罗朱的巨幅海报就挂在对面的玻璃幕墙上，她过了好几秒才看清。

　　《维罗纳》——沉浸式戏剧，改编自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从北京巡演到南京，广受好评，一票难求。

　　艺校发给学生的内部票，数量稀少得票。江蕴真早在六月业已毕业，压根儿没机会蹭白食，沾了戚时月保研的光，才抢到了一张。

　　这出戏沿用莎士比亚的文本，却鲜少有创新之处，做得实在是乏陈可善。之所以如此卖座，全因为男女主演请来了影视圈当红的小生小花。

　　这年头偶像剧出生的年轻演员大多如此，转型的一部便是演话剧，总觉得乘上了戏剧的东风，就能一夜之间跻身实力派。只可惜大部分人的实力往往跟不上幻想，演到最后除了粉丝没人会买单。

　　一场戏下来，江蕴真看得昏昏欲睡，坐得腰酸背痛。中场时肩膀忽而一沉，身旁的戚时月早就昏睡过去，靠在了她身上。

　　“怎么想着来看这个？”散场时，戚时月漫不经心地问，“我记得你一直不喜欢爱情戏。”

　　江蕴真愣了半晌，下意识想找出理由搪塞，却一时卡了壳。

　　戚时月察觉到什么，眯起眼，用那双猫一般莫测瞳孔，紧盯了她一会儿。

　　一阵尖叫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戚时月的思绪。她们不约而同回头望去，一堆女孩尖叫着跑出剧院，冲向SD口。江蕴真还没回过神来，二人已瞬间被人群冲散，戚时月被一个姑娘抱着的灯牌砸到了后背，痛得皱着眉蹲在了地上。

　　江蕴真看到这一幕，心急如焚，她下意识往前走去，却拗不过逆流的人群。只能等人都散得差不多，再赶上前扶起戚时月。

　　江蕴真轻声问：“没事吧？”

　　“没什么，就是点疼，”戚时月揉着腰站起，露出些厌烦的神情，“哪里来这么多疯子？”

　　经此一事，戚时月也懒得逗留，拎着包便往地铁站走去。

　　“你不和我一起吗？”临了，戚时月问了一句。

　　江蕴真摇摇头，勉强笑了下：“她们那里好像挺有趣的，我去看看热闹。”

　　SD，Stage Door，即演职人员通道。到了今日，已经衍变为演出后观众和演员互动的含义。

　　碍于男女主演自带的流量，今日围堵在剧院的粉丝格外多。饶是江蕴真常驻剧场，也被这盛况吓了一跳。

　　她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堵得水泄不通。江蕴真只能站到一旁的花坛上，才勉强看到了大概。

　　不多时，两位主演便抱着花走出了玻璃大门。他们还没顾得上卸妆，一出现就引发了一阵连天的欢呼，摄影机的“咔咔”声响个不停。

　　江蕴真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听了片刻，又移到他们身后，白炽灯亮起的通道里，除了几名安保什么也没有。她抿了抿唇，有些失落地垂下眼。

　　“姐妹，你是来看谁的啊？”旁边一个举着长焦相机的女孩拱了拱她的胳膊，“林沐还是周奕泽？”

　　江蕴真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两位主演的名字。她笑了下，“不是的，我就是顺路来看看热闹。”

　　“蹭d的？”女孩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起来，“也行吧，只要不打扰到其他观众。”

　　江蕴真一时卡了壳，还没来得及解释，一个高挑的身影突然从眼前划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心脏率先猛烈跳动了两下。

　　“那个是演员吗？还挺帅的。”

　　“好像是演茂丘西奥的那个男孩，眼生得很，不知道叫什么。”

　　身旁的女孩们窃窃私语起来。江蕴真已无暇去听。
　　她顾不上思索，已抬起脚步，跟上了那身影的步伐。

　　将近十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剧院路上零星路灯闪着黯淡的光。她亦步亦趋跟着他的脚步，大脑迟钝得像块生了锈的零件，什么也来不及思索。视线里残存的，也只有一个沉默的背影。

　　绕过SD口，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大门近在眼前。眼前的身影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江蕴真来不及反应，差点倒在他身上。

　　“喂，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他目光直视她，冷淡而高傲，声音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江蕴真被他猛地一看，半边身子顿时僵硬住了，一阵热意从脖子攀缘而上，脸颊连带着耳尖一起发烫。

　　毋庸置疑，他是个好看的男孩。即使半张脸藏在口罩之下，也遮掩不了五官清晰的轮廓，略长的卷发染成了黑茶棕，却丝毫不显阴柔，反而显出几分不羁的气质。江蕴真身高170，在女生当中绝不算矮，却依然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眉目。

　　他蹙着眉看着江蕴真一会儿，却没等到回复，有些不耐烦起来，伸手揭下了口罩。此刻，二十三岁的程疏终于完整地出现她眼前，不带任何的矫饰。

　　他看着她，眼神冰冷，是对陌生人审视的神情。江蕴真心下了然——程疏果然忘了自己。

　　“看清楚了吗？我不是周奕泽，你跟错人了。”

　　微凉的晚风拂过，江蕴真穿着单薄的裙子，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程疏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愧疚方才说的话太重，语气柔软了下来，“周奕泽估计还在D，你现在去，还能看他几眼。”

　　他似乎是不解，又低声抱怨了一句，“我和他哪里像了？”

　　江蕴真回过神来，程疏这是把自己认成了周奕泽粉丝。她摆了摆手，慌乱解释道：“不，我不是来看他的。”

　　她从票夹中取出今晚的票根，连带着签字笔，一起递到程疏眼前。

　　“程疏老师，”江蕴真的声音和双手一起轻微颤抖着，“能签个名吗？”

　　“你知道我的名字？”程疏错愕地看了她一眼，“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场戏。”

　　江蕴真含混不清“嗯”了一声，“我看过卡司表，就记下了。”

　　闻言，他没再说什么，接过了票根，却没有立刻落笔。程疏踌躇了半晌，再次看向江蕴真：“除了名字，要写些别的什么吗？”

　　江蕴真思索了片刻，“就写一句……你最喜欢的台词吧。”

　　他低下头，思索了半晌，开始一字一顿的写。他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对这一切还不太熟练，写得很生疏。

　　借着这个机会，江蕴真终于敢仰头看向程疏——他此刻分外专注，那一向冷淡高傲的神情，也柔软了不少。

　　程疏眼睛的颜色比常人浅淡一些，眉骨高，侧脸线条俊秀而漂亮。每当他垂下眼时，浓密的睫毛会微微颤动。

　　五年过去，记忆中关于程疏的一切渐渐模糊，黯淡成一副沉默的相片，压在毛玻璃下。没有塑封，也没有相框，相纸被岁月不断磨损，只能任由色彩渐渐褪去。她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她梦里。

　　有时，江蕴真几乎以为自己快忘了他。可看见程疏的那一刻，那些尘封的记忆却如潮水般逆流而上，将她彻彻底底地淹没。

　　“好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程疏终于抬起头，冷不防和她对上了视线，江蕴真慌张地移开目光。或许是她的样子太多惊慌失措，反而逗乐了程疏。他勾着唇笑了笑，眼角弯弯，第一次露出放松的情绪。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啊？”程疏漫不经心地问。

　　他自小便是是个得天独厚的好看男孩，习惯了被人簇拥，自然也拥有和陌生人迅速熟络起来的能力。但这份熟络背后所隐藏的距离感，却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这种失落的滋味。江蕴真自然能体会。

　　江蕴真苦涩地笑了笑，“地铁最后一班，还能赶上的。”

　　程疏点点头，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走吧，”片刻后，程疏开口，“时间不早了。”

　　他们并肩往剧院外走去，却妥帖地隔开了些许距离，只有被路灯拉长的倒影，依旧交缠在一起。离大门越近，江蕴真的心事越沉重。她知道分别即将到来，而下次相遇的时刻，却依然遥遥无期。

　　“今天这场戏，我演的很差吧。”走到门前，程疏停下脚步。

　　江蕴真愣了愣，选择避而不谈，“可是这出戏，本来就不算好。”

　　“我当然知道这是出烂戏，”程疏嗤笑了声，“我大学时听过这么一句话，这世上的烂戏很多，但演员却能选择演好。我一直认同这句话。”

　　南京的夜晚一向寂静，马路上只有零星的车流。他看向黑沉沉的天色，神色晦暗不明，瞳孔被昏黄的街灯照亮。

　　“这出戏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我没有做好。”

　　江蕴真看着他，心脏一阵绞痛。那个在她少年时代，最熠熠生辉的人，却在此刻如此落寞和孤单。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笨嘴拙舌，不知该从何说起。

　　车灯从身后扫过，鸣笛声打破了沉默，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剧院对面。

　　程疏回过神来，收敛起黯然的神色，“车到了，我先走了。”

　　江蕴真按耐下不舍，勉强笑了笑：“那……再见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程疏走过人行横道，像高中时代远远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一般。她早该习惯如此的，却依然会感到痛苦。

　　程疏走到车旁，拉开后车门，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显然没想到江蕴真还留在原地，有些错愕。
　　“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他朝她挥了挥手。

　　江蕴真不知从何而来生出了勇气，抬高声音，朝他大喊：“下一次，剧场见！”

　　语毕，她不再等程疏回答，转身向地铁站跑去。

　　谁也不会明白，这句告别，已经耗费掉了她所有的力气。

　　末班的地铁上，只有寥寥无几晚归的行人。车厢内一片寂静，即使灯光亮如白昼，江蕴真还是昏睡了过去。她倒在椅背上，陷入了短暂的梦境中。

　　梦里，是她十六岁那年的盛夏，在羌溪一中荒废无人的教学楼中。江蕴真穿着鹅黄色的裙子，坐在楼道里，抱着膝盖小声抽泣。

　　“喂，别哭了。”

　　他百无聊赖地开口。

　　江蕴真猛地回头看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清明而漆黑的眼眸。

　　十七岁的程疏穿着一中的蓝白校服，却依然是出挑的好看，站在四阶台阶后，漫不经心地凝视着她。他倚着墙站着，逆着光，整个人被黄昏的光线镀上了浅金的影。

　　“忘了介绍，我叫程疏。”

　　下一秒，他笑起来，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漂亮。

　　而这一秒，足以令她固守的小小世界毁灭。

　　车厢内提示音响起，江蕴真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坐过了站。睡得太久，她的小腿被压得有些麻，扶着栏杆伫立了半分钟，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错过了末班车次，江蕴真只能选择打车。她扶着僵硬的左腿，一瘸一拐走出了地铁站。她还还不想回家，就近找了个公交车站坐下，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十二钗。

　　烟雾混杂着晚风吸进肺里，一阵透彻的冰凉，江蕴真的脑袋终于清明了不少。她打开票夹，抽出那张票根，边缘似乎还残留着程疏指尖的温度，她慢慢摩挲着单薄的纸页，竟也像触了电般酥麻。

　　程疏的签名没有设计过，是板正的正楷，和他本人的气质一点也不符合。江蕴真不由笑了，烟灰抖落在手臂上，烫出了淡淡的红印。

　　那句他提笔写下的台词，江蕴真终于看清了。

　　“梦是痴人的胡思乱想，如空气般稀薄，是变幻莫测的风。”

　　那一瞬间，一阵怅然若失如同阴霾，突兀地侵袭了她。

　　江蕴真只能低下头，继续咬住烟嘴，把薄荷的苦涩咽下，咽进她欲壑难填而贪婪的心中。仿佛这样抽下去，就能消解她长久的苦痛、与最深沉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