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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烛帘 ...

  •   红裙姑娘们依言散去,三两成群,或对弦或开手,屋子里顿时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

      泽兰抱着琴在圆凳上坐好,抬头一看应笑居然还抱着琵琶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连忙一把拉过她,施力将她按坐在凳子上,连声音也压得低低:

      “发什么愣呢?一会儿让妈妈看见你这副模样又免不了一顿骂……”

      说着又扯过她的袖子左看右看,寻什么东西似的:“你的拨子呢?”

      应笑有点不习惯别人自来熟的肢体接触,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袖子:“别看了,拨子不见了。”

      这是一个对于后世琵琶技艺而言已经相对陌生的名词,不过好在她大学毕业论文选题就是从古至今的琵琶形制及技巧演变,其中曾写到南音琵琶一节,就提及“拨子”的存在。

      乐天居士流传百世的诗里也早就写过“沉吟放拨插弦中”,这个时代的琵琶技艺尚且处于需要琴拨演奏的阶段,而方才她就注意过,琴弦里并没有插着拨子,琴袋子里也是空的。

      对一个乐者而言,义甲不离琴左右已成本能,就算换成琴拨也是一样的,而依眼下来看,四下都没有琴拨的踪影,还能说明什么?

      应笑轻轻垂下眼。

      只能说明两种情况,一是压根儿没有,二是——被人藏起来了。

      按泽兰反复催促她拿琴拨的举动来看,前者显然可以被排除,那么后者便成了唯一的可能。

      泽兰瞪圆了一双杏核眼,不信邪似的,趁鸨母扭着腰身暂时离开后迅速溜到另一侧,草草在琴袋子里摸了一通,结果自然是没有结果。

      应笑见泽兰一脸惊恐地猫着腰溜回来,对此并不意外。想来也是,在这种场合藏起她拨子的那个人显然不是为了恶作剧,要做自然要做到万无一失,怎么可能留给她们能找到的机会。

      实话讲,眼前的情况有些棘手,她初初穿越就碰上所谓什么大宴的演出,而且更不巧的是,连身份都是最微末的乐妓,受制于人的空间无限大。

      况且以这群姑娘对鸨母小心慎微的态度来看,这位“妈妈桑”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想要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糊弄过她,想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旦她真的出了什么纰漏,在这个没人权的封建王朝,大概率是真有可能被左脚发右脚杀的。

      临演时间越来越近,时间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把她架在火上烤,若是换了旁人来,此刻大概已汗湿满头。

      但——于她而言,也不是全无解决之道。

      应笑抚摸着琵琶的凤颈处,熟悉的木料触感给她带来柔和的安心感,眸光微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初初在脑中成型。

      这时在她一旁三两成行的人堆儿里,坐在最外沿的一个红衣姑娘忽然扭头望了应笑一眼,满圆如银盘的脸蛋原本还称得上清秀,偏偏莫名其妙地对她露出一个毫不掩饰得意的笑,割碎了那张脸的秀满,生生多了几分阴恻恻的意味:

      “怎么了应笑,还愣着做什么,不会是出什么岔子了吧?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若是敢搅了殷璇世子的开府大宴,别说世子会不会治你的罪,光是妈妈就饶不了你!”

      对方扑面而来的恶意明晃晃,再加上那股不加掩饰的小人得意的劲儿,应笑要是再看不出来那她真是活该被人坑死——这位傻乎乎蹦出来自爆的多半就是蓄意坑害原主的罪魁。

      鉴于这张脸在眼前生动地晃来晃去,应笑很快就在原主模糊的记忆中找到这位的痕迹:

      眉芯,同原主一并从属玉瑟楼中琵琶妓之列,无论是从技艺还是容色上来讲都稳稳地蹲在倒一的位置上,是当之无愧的万年老末。

      这次是楚王爱子殷璇世子设宴庆祝自己成年开府,宴请了一众达官贵人前来,更是特意点了玉瑟楼前来献艺,鸨母把这事看得极重,宴上各色乐妓的表现更是直接和楼中月末考评挂钩,是被捧上天堂还是踩下地狱,只看今朝。

      而这老末儿大抵是不甘心就这么永远垫底,恰巧这次的世子宴正是往上爬的好机会。但“台下十年,台上一分”的道理平等地冷眼相待所有人,这节骨眼上突击技艺能成简直就是白日做梦,既然自己上不去,那不如拉别人下来,于是理所当然地把作乱的目标瞄准了和她自己不相上下的原主。

      ——当然这个不相上下还得是说技艺,光论姿容,原主要甩眉芯十八条街打不住。

      可惜,心气儿是有,就是用错了歪门邪道的地方,倒数第一坑倒数第二的戏码可没什么好看的。

      应笑不避不让回望着对方,眼角眉梢动也不动,眸子里清凌凌地闪过些状似嘲弄的情绪,片刻后才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多谢关心。”

      眉芯一愣,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劲——照平常,这个唯唯诺诺的包子不早就应该红着眼圈到处求人了吗,今天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何况她以前都从来没发现,应笑居然有一双黑白极分明的眼睛,目光冷清清的,就那么望着她,她几乎有种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的感觉。

      眉芯硬着头皮跟她对视,掩在袖子下的手却忍不住掐起虎口才能维持住表情。不过随着应笑很快收回目光,那种令她难以言明的压力也消失了。

      狐疑地多看了应笑两眼,眉芯很快又放下心来,隔着外衣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一副琴拨,暗道:“哼,死鸭子嘴硬,我倒要看你没了拨子怎么上台!”

      世子府管事又来催第二遍时,应笑正思索着该如何跟泽兰开口。

      周遭尽是莺歌燕语,吵得人脑子里全是靡靡之音,应笑原本还在思索她的想法有几成把握,耳朵尖却忽似被一道气息呵了下,应笑下意识一抖,从耳根到脖颈俱是一阵战栗。

      一道清虚缥缈的声音分云拨雾般,隔绝外界的吵嚷,突兀地响在应笑脑海里:

      ——“别担心,阿笑,我们不用拨子也一样。”

      应笑动作一滞,神情有一瞬间的古怪,转向泽兰问道:“你刚说话了?”

      “啊?没有啊。”

      泽兰已经许久没再出声,一直在出神地帮她想办法,被她这一问问得满脸茫然,“你怎么了阿笑,拨子找不到也、也没事,肯定还有办法……”

      泽兰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太苍白,临演前丢了拨子可是天大的事儿,何况时间这么紧,她们去哪儿再另想办法?

      应笑显然跟她关注的不是同一件事,愣神过后飞快地抿起唇,摇了摇头,“没事。”

      ——“阿笑,去管她要谱子!”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时,应笑正同时向泽兰道:“一会儿要演的曲子,谱子你带在身上吗?”

      “啊?”泽兰有点傻眼,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她家阿笑急糊涂了,这时候要谱子有什么用啊?!

      但应笑望向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已然是心有成算的模样,泽兰受她的感染,也奇异地镇静下来,点了点头:“哦带了带了,我、我去给你找。”

      泽兰提着裙摆小跑而去,应笑身旁一时空下来,才抽空摸了摸酥麻稍退的耳朵尖,环顾四周,却始终找不到刚才响了两回的那道声音来源。

      她下意识捻了捻指尖,轻皱起眉,疑惑越来越深——幻听,有这么真么?

      片刻后,略微泛黄的竹简递到她手中,应笑抻开竹简两头,看清上头的字符后,心里简直是一凉又一热。

      坏消息:是工尺谱。

      好消息:她会认工尺谱。

      应笑悄悄吸了口凉气,心下再一次庆幸起自己大学期间的专业导师是一个老古板的学术狂人,毕生致力于古乐的溯源研究及传承,最大的爱好就是折腾手底下仨瓜俩枣的亲学生查资料写论文,搞得他们师门的日常就是琴房和图书馆,苦哈哈地两头跑。

      应笑对于南音琵琶和工尺谱的研究大多都来源于这个时期,没想到在她们导师口中,于现代落寞且无用武之地的工尺谱,在她穿越后却是第一个派上用场的。

      时间紧迫,应笑来不及和泽兰多解释,道过谢后就坐在梳妆台前,随手从妆奁中摸出一支青黛,在竹简空白处奋笔疾书起来。

      不熟则无巧,这种古老的记谱法她现在还做不到看太熟,只能先草草翻译成简谱应急之用。

      泽兰见她二话不说坐下就埋头苦写,难掩好奇地凑过来,然后就被满竹简的鬼画符扑了一脸:“……”

      应笑的确是有意把阿拉伯数字写得歪扭失形的,这样也好在泽兰忍不住问她写的这是什么时,坦然自若地扯一句瞎话:“波斯语——我写好了,我们走吧。”

      “不是、波斯语,你什么时候会波斯语了……”

      二人赶在众人出门前最后一刻找到自己的位置站了进去,跟着慢悠悠的队伍离开了王府侧院,前往正厅献艺。

      就在她们走后,纱帘后的红烛忽然无风自动,灯影摇晃,飘飘忽忽,就好像有人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待屋里再无旁人后才略微松了松筋骨,不想却带起灯芯摇晃。

      片刻后,灯芯恢复平静,定定地立在融化的烛泪正中,就好似被人伸手捻住不让动,举止中无端透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蛮横,偏偏又兼以待物温柔,矛盾却又奇异地融合。

      烛泪无声无息,一滴又一滴地融进浅滩,那片虚无这才满意地袖回手,轻盈缥缈地隐入风中,追随某片水红裙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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