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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是阿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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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鹦鹉乖乖自女子掌中落回殷瑞的臂膀上,隔着柔软娇贵的衣袍,尚且能感受到鸟类坚硬的趾爪牢牢扒在他的肩头,不经意的屈伸,都压得他肩骨沉沉。
但殷瑞这回长了记性,也不娇气着喊疼喊沉了,将鹦鹉脚上的金链紧紧攥在掌中,怕是再也不敢让这鸟稍飞离了去。
现下殷瑞不必担心偷溜出府的事无法向兄长交代,紧绷许久的小脸终于雨过天晴,咧唇笑得开心,也有了心情转向应笑好奇道:
“你方才弹的曲子,我以前好似从未听过,可有名字?”
心头大石落地,应笑原是笑意浅淡,站在树下等候,忽听闻他发问,一时语塞。
这不过是她少时为捉山雀随手写就,野生野长的曲子,哪里有名字?
但见殷瑞目光灼灼,实在好奇的模样,不好敷衍他,便随口杜撰了个名字。
“《逗鸟》。”
她编也编得不大走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以至于这脱口而出的曲名就十分野趣,实不像个正经曲名。
一首曲子竟能直白成这样,殷瑞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却不好对“救命恩人”说出什么不好来,最终只能言不由衷道一句:
“好名字。”
应笑知他说的不是心里话,笑过便罢:“这把琴跑音跑得厉害,最多能弹个逗鸟,若是我自己的琵琶,换一首《凤还巢》亦无不可。”
好事到底,送佛到西,她抱着琴转身,预备将他先带出这条巷子。
殷瑞对此处不熟,极自然地伸手揪住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做起小尾巴,路上也谈兴未歇,对《凤还巢》的兴趣显然比对“逗鸟”大多了,眸子亮晶晶地追问:
“那你的琵琶呢?”
应笑袖上坠着一个他,跟小布袋似的有些沉,闻言身形一滞,似骤然被复杂情绪击中,受制于人的焦躁再一次充斥心头。
她轻轻攥了攥拳,不愿多言,只含糊道:
“在别人手里,一时半会儿还要不回来。”
原是想就此打住,自己不如意,却一味地对一个孩子牢骚,像什么话。
却不想殷瑞听了她这话,不假思索道:
“让我兄长帮你啊!”
他的嗓音稚嫩清脆,仰头叉腰时更是底气嘹亮,这种慷他哥之慨的话说得无比顺嘴,想来平日里这种事也是干惯了的。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饶是应笑情绪不佳,此刻也不禁被他逗笑,松开紧攥的手掌,俯下身替他理一理被鹦鹉扯乱的肩襟衣领,抬眸瞧他时,眼尾斜飞,如画师皴擦间无意勾出的一抹丹青。
“你兄长为什么要帮我啊?”
小小的人儿站直了身板,极配合地仰一仰头,露出白白净净的下颌,由着她整理。
只觉领口处流连的那只手轻软柔和,动作也无不悉心,有一种不外露的温柔妥帖,唯独不似母亲的手般温暖,掌心微凉,蹭得他有些痒。
殷瑞怕痒似的躲了躲,黑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女子瞧,只见她神情安谧,简单的动作做来也自有一种奇异的悠然。
他瞧着,亦不自觉受感染,浑然不觉自己吐出一句多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因为他很喜欢你啊!”
应笑:?
她原是只当,叫这话惊得一分神,手一偏,便叫肩襟上绣着的金线刺了一下,小蛇的尖牙一样,恰似不轻不重的警示。
她蹲身平视孩童明澈无邪的一双眼眸,沉下声音,“这话不能乱讲,叫你兄长听见,会不高兴。”
眼前的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顽童,应笑想了想,依然决定拿他当个大人对待,她若有心说清,他自然是能明白她的话的。
遂抬手置于孩童稚嫩肩头,拇指轻缓摩挲,布料无声舒展,她亦将语气放的郑重。
“也会给我带来麻烦的,知道吗。”
殷瑞的反应却不似她所设想,看出她有意捂嘴勒止,反倒更加急切,仰着小脸儿,急得白净的面孔逐渐涨红。
“难道不是么,宴山亭那天我都瞧见了!兄长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你身上!”
或许是大人与孩童的世界天然有壁,殷瑞一双眸子干净无瑕,对自己所见情形坚信不疑。
应笑顺着他的话,却有些不忍心回想,只能扭开脸,默默心道。
他那是揪我错呢。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当真不禁念叨,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巷口忽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中重重交叠,约莫有七八人,人数众多,却乱中有序,明显是训练有素。
这其中,夹杂着一道格外沉稳有力的步伐,不疾不徐,越众而出。
“阿瑞。”
那脚步声落定在他们三步之外。
“你在这儿。”
*
应笑脊骨一僵,停在俯身的姿态,一时没有回头。
她与殷瑞所站的地方距巷口不远,这倒霉孩子嚷嚷起来又毫不顾忌,她不确定他听到了多少。
殷瑞倒是脸朝巷口,自听见纷扰动静起,就偏头越过应笑肩头,好奇地向外张望,在看清来人时,眼睛就是一亮,先一步雀跃着扬声:
“是阿兄!”
他是孩子心性,见到亲人先是欢悦,过后又忆起自己为何在此,下意识摸了摸肩上鹦鹉油亮的羽毛,再开口时便添了八分心虚。
“阿兄你怎么……”
怎么找到此处来的。
趁此间隙,应笑缓缓站起,即便她已很加小心,仍是禁不住血液逆流带来的一阵头晕目眩,身形随之微晃。
她掐着掌心软肉,勉力站稳了,没叫那恍惚露在人前,静静环视在巷道里站了整齐两排的一众随从,发现这些并非她那日在世子府见过的、身着鸦青袍的侍者。
这些随从皆着玄色袍,腰后银光暗暗,像是都佩了剑,沉默且忠心,拥卫着缓步走在他们之间的世子。
殷璇则不同,他着白袍,绣竹叶暗纹,劲瘦的腰间佩着镶银革带,面如冠玉,眉目舒展,缓缓走来时,自有明月清风一样的疏朗。
听见幼弟出声,他随即淡淡落来一眼,并不如何厉色,却自有做兄长的威仪。
殷瑞缩了缩脖颈,圆鼓鼓的小脸儿上现出垂头丧气的神色,他却没理自家弟弟,收回目光,又投向一旁安静站着的应笑,毫不意外她亦出现在此一般,向她略一颔首。
“舍弟顽劣,不服管教,是我疏忽了才叫他偷跑出府,怕是麻烦你许多,见笑。”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倒叫应笑怔了一怔。
自殷璇出现,她一直避免和他有视线交汇,因她有理由相信,人中龙凤如世子,记性定然不会差,记得她倒不打紧,重要的是同样记得她耍的小聪明,如今再见,着实令人尴尬。
但他却直接出言向她,不容回避,应笑唇缝微抿,亦大方敛衽施礼。
“世子言重,令弟心性单纯又颇有担当,生怕兄长因爱鸟丢失难过,为了寻回鹦鹉奔忙了一早,可谓重情重义。我……妾身不过略尽绵力,当不得麻烦。”
转眼间,她也无师自通学会了春秋笔法,听得一旁的殷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臊得脸烫。
她的笔法并不高明,但胜在神情自若,一本正经得坦然,叫人挑不出什么错。
殷璇负手而立,面上似是闪过一丝笑,锋利英气的眉眼就如坚冰开化般,显然是听出她拙稚的找补。
只不过这笑意隐没得也快,应笑再定睛去瞧时,早已寻不见了。
殷璇亲自出府,就是为了寻回幼弟,如今连鹦鹉也一并找到,已转交给一旁的侍从照看,殷瑞则像只小猫儿似的,臊眉耷眼地跟在自家兄长后头,还抽空悄悄向应笑挤了挤眼。
应笑接收到殷瑞的信号,知晓他会记得自己今日曾帮过他,也算不枉她忙忙碌碌这一早。
最关心的事情也落定,她随即热切地期盼起这尊大佛快些离开。
一行人动作起来,稍变队形,簇拥着他兄弟二人向外走去,正当中的殷璇却不知为何,忽而又顿住脚步,转向她道:
“说来,今日戌时,有几个好友设宴约我小聚,恰巧就在你们玉瑟楼,听闻他们还邀了楼中花魁作陪。”
花魁?那不就是林若雪。
琵琶身重,长时间抱琴站立,应笑从小臂倒手腕酸了一片,原本见他们已欲离去,一时分神,险些听漏。
而今也只是不解地抬眸,不明白此事为何要同她讲。
殷璇迎着她的目光,只淡声道:
“届时,你也去。”
她一时未掩住愕然,勾出手中琵琶一声细微颤响,粗粗一听,像极了谁人不满的嘀嘀咕咕。
他这话提起得毫无预兆,神情语气却并无倨傲,说不好是命令还是通知,应笑只得斟酌着,试图委婉推拒:
“此前我从不曾听闻世子今日会来楼中赴宴,想来设宴的几位大人有花魁作陪便足够,妾身位卑人轻,怕是不好叨扰……”
——开玩笑,鸨母还关着她禁闭呢,她神不知鬼不觉偷溜出来也就罢了,晚上再敢一头撞到人家的朋友聚会上去,何况宴上还会有林若雪同在,debuff叠满,她有几条命可祸害。
她边说着,边眉心微蹙,垂着头满脸犹豫,自以为表现出的为难已足够真情实感,那厢的确也不再作声,像是被她说动了。
正当她心怀期待、想要悄悄抬头瞄一眼时,那行人又井然有序地流动起来,这回未再多停留,唯独领头那人轻飘飘抛来一句:
“无妨,我说你去得,你便去得。”